武宗彌留了。
古人稱臨死前口不能言,時昏迷時清醒的垂死之人為彌留,又稱為大漸。武宗已經彌留了幾日,人們都知他不久於人世了。
王才人日夜守在榻前,刻意侍奉。不管她內心深處是如何拿武宗和郭子嶽作比較的,依照宮中的常情常理,她卻是受君恩極深。會昌四年底,武宗甚至打算立她為皇後,隻因李德裕宰相進言說王才人家世既不通顯,又無子息進為東宮,立為皇後,恐貽天下人譏議,所以才作罷。
而武宗不能立王才人,卻也不願立別人,所以後位虛懸。實際上,才貌智慧能超過王才人者,後宮也確是找不出來。至於武宗服食金丹後專找年輕貌美的宮女,那是另一回事,那是一次性泄欲,和專寵不同。專寵的內容要豐富得多:除了侍寢,還有言聽計從,管理後宮事務……等等。
如今武宗彌留了,王才人要守在榻前,為他送終。
馬元贄也整日守在宮中。他早巳將神策軍安排妥當,宮內宮外,甚至京城內外,早已布滿了神策軍的軍隊。
武宗有五個兒子,皆封為王,可是一直沒有立過太子。馬元贄和眾監早有商議:子承父統,乃是尋常舊例,就是擁立起來、也沒甚功績可言。不如迎立光王李怡,其癡可以操縱,太監們才有長久的榮華富貴。
武宗也從不議立太子——因為王才人無子!如若王才人有子,隻怕早已立過了。
武宗醒過來了。
王才人低下頭去,大聲說:“陛下,喝一點香茗吧!”她的雙眼中飽含淚水,大聲說,是怕他聽不見。
武宗搖了搖頭,然後,勉強抬起手,指著口唇。
眾太監官女紛紛猜測:皇帝陛下要說什麼呢?
馬元贄更是心凡中惴惴,武宗如若突然要立太子,他該怎麼辦?
武宗似乎正在回光返照,兩眼睜得很大,精神好多了。隻是他的喉頭有一口痰,始終沒有化散開去,又沒能吐出來。他一想說話,那把痰就象扯風箱一般直響,使他一直口不能言。
隻有王才人明白,武宗是在討她的承諾。
王才人大聲說:“陛下萬歲之後,臣妾一定信守前言,隨陛下西去。”
武宗那隻指著口的手,一下子垂了下去,落在他自己的胸口上。他放心了——他放心西去了。西去之前,他麵含笑容,那喉頭的痰又響了起來,似乎在說:“好……”
武宗死了。時年三十三歲,是時為會昌六年三月二三日。
按天幹地支排序為甲子日。
宮中響起了一片哭聲。
馬元贄轉身就走。一大群太監中官和神策軍軍官,緊隨其後,向宮外走去。
大明宮望仙門外,早有一支整甲待命的軍隊。馬元贄一夥各自上馬,這支三千人的騎兵隊,便向十六王宅井然開去。
軍隊在十六王宅與夾城的大街上停下來,馬元贄帶著中官們和諸將擁進了十六王宅光王府。
光王正在廳中飲酒。酒桌上多少有些狼藉,酒水灑了一桌。
光王的膝上擁著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曾經以其玉腿陰穀在跳舞時逗引過武宗,卻為武宗見慣不驚,反將她送與了光王。她進了光王府後,倒也享福不淺,經常為光王陪酒,時常得擁膝同飲的福份。如今習慣了,也長胖了不少。
光王一見馬元贄一夥擁了進來,頓時將那姑娘一推,站了起來,驚慌道:“幹……幹什麼……”
馬元贄一把抓住光王的衣袖,往外拖著就走,一邊走一邊大聲說:“陛下快隨老臣進宮去!”
光王嚎啕大哭:“不去不去!大耗子吃奶不犯王法,不去不去!”
眾太監中官和神策軍軍官一齊大笑。
馬元贄大笑道:“咱們送你一個皇帝當,進宮後吃不完的奶子,那時節,你成了天朝最大的耗子。大明宮中七千個美女一萬四千個奶子,沒得你的吃麼?快走吧!”
眾人大笑,齊聲叫好,擁著光王出了光王府,上馬向大明宮浩蕩而去。
這時候,有一支六萬人的精騎,為盧龍節度使張仲武帶領,浩浩蕩蕩逼近了京師。這是翰林學士,兵部侍郎白敏中令進京師的。是正常換防。張仲武擁兵極重,號稱十萬,累破回鶻。白敏中曾在朝中議道:怕再積功自傲,擁兵自重,所以要令進京師,加以整頓。
眾太監中官和神策軍軍官,擁著光王李怡,擁上了含元殿。百官已經得到召宣,令在含元殿等候,這時一齊等在含元殿外麵的散廊上。百官一見馬元贄以右手牽著光王李怡,左手舉著一道聖旨,興衝衝地向大殿直擁而去,便知事已定矣。
李德裕輕輕跺腳,一聲長歎。
馬元贄一夥將光王一直擁上了含元殿,一直擁上了皇帝寶座。他將光王李怡按在座位上,說:“陛下乖乖坐好,從此刻起,你就是皇帝陛下了。”
光王李怡嘻嘻癡笑:“皇帝……大耗子?天朝最大的耗子?”
馬元贄失笑道:“對。大耗子,天朝最大的耗子。”他說時,不自覺地便做了一個鬼臉。他覺得太有趣了:偌大一個唐帝國,立皇帝的大事,玩弄於他的股掌之間。夫複何求?
光王嘻嘻笑道:“好玩!好玩!”
馬元贄道:“好玩的還沒開始哩!”
說完這句話,馬元贄便轉頭向著外麵喊:“皇上宣百官上朝!”
值官傳呼:“皇上宣百官上朝!”
百官聞宣,序列進殿。
殿中,光王李怡已經坐在皇帝的龍椅上了。馬元贄腰懸長劍,站在旁邊,左手仍然舉著黃綾聖旨,並不張開。
百官依常序站好。
馬元贄道:“皇上病重之前,便巳傳旨皇太叔光王李怡處理國事。如今皇上駕崩,遺詔立皇太叔承統。帝號宣宗。各位大人,隨老臣三呼吧。”馬元贄說罷,將聖旨遞與光王,自己就在殿上跪下,下麵一班為馬元贄買通了的諂臣,立即隨著跪下。另一班見風倒的朝臣見狀,也跟著跪下。而少數心有疑慮的大臣,到了此時,無可奈何,也隻好跟著跪下。李德裕是最後跪下的。他的雙目中冷光閃爍。太監中官,神策軍人,立了幾位皇帝了,如今終於立了一個癡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含元殿中,響起了三呼之聲。叩頭雖然參差不齊,還是行完了九叩之禮。
光王李怡當上子皇帝。是為唐宣宗。
百官三呼禮畢,宣宗說:“平身。”
這聲音一響起,滿朝皆驚。吃驚最甚的要數馬元贄了。因為這聲音沉毅有力,再無半點癡呆之狀。
百官的眼睛,都注視在宣宗身上臉上。
隻見宣宗、從懷中摸出一道符,望著空中說:“羅浮仙人,請你現身吧。”
話音一落,他的身邊多了一個老道土——正是羅浮仙人軒轅集。
宣宗說:“多謝仙人多年暗中相護。”
“貧道不敢當陛下稱謝。”
“這符還是留在朕身邊吧。”
“正當如此。”
宣宗轉頭望著李德裕道:“李愛卿。”
李德裕心中惴惴,他整日忙於朝政,不明白這皇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出列道:“臣在。”
“愛卿何故目露凶光,令朕毛發灑淅,不寒而栗?”
“臣為帝統擔憂,為社稷擔憂,為百姓擔憂。臣不敢對陛下有半分它意。”
“如此甚好。先皇武宗駕崩,一切塚幸之事,概由你攝行。”
“臣遵旨。”“有一句話,愛卿請聽好了。朕的皇位,是從先皂武宗皇帝那裏承繼的。如若先皇的喪事,辦得招了半點非議,可是你的責任。”
“臣不敢有半點疏忽。”
眾臣越聽越驚。馬元贄更是越聽越驚。
隻聽宣宗說:“兵部侍郎白敏中。”
白敏中出列道:“臣白敏中聽宣。”
“朕令你同領平章事。李愛卿攝行先皇塚幸之期,朝中由你行平章事之職權。”
白敏中謝恩道:“臣謝主隆恩。”
宣宗說這一切時,麵含哀戚,裁決庶務,卻獨操剛斷,並不向任何人垂詢。
眾臣越聽越驚。
馬元贄更是越聽越駭。
宣宗道:“馬中尉迎立朕有功,俸發雙倍,中尉府也擴大一倍,賜禦馬十匹,黃金一萬兩。馬中尉如有所需,朕無有不準。”
馬元贄到了此刻,隻好作禮道:“老臣謝主隆恩。”他說這話時,並沒有打算下跪,但驟感膝彎一麻,不自禁地便跪了下去。
宣宗道:“愛卿平身,不必多禮。白丞相。”
白敏中道:“臣在。”
“朕聽說盧龍節度使張仲武領騎兵六萬已臨京畿,這是怎麼回事?”
“啟奏聖上,這是臣與李相國怕他擁兵自重,著他進京候編。”
“有這等編法嗎?”
“臣也覺得奇怪。將進京依例軍隊原地整編。當日傳先皇旨意,並沒令他帶騎兵進京。”
軒轅集道:“啟奏聖上,這張仲武並無二心,乃是老不死的喝醉了他的酒,說聖上要他領兵護駕。那是酒話,不想他當真了。”
宣宗笑道:“原來如此。那就傳旨,令他暫時駐防京畿,容後再議他個人的升遷之事。”這明擺著是要借張仲武的六萬騎兵去抗衡神策軍可能有的異動了。
白敏中笑道:“聖上英明,臣五體投地也。”言畢跪下,重呼萬歲。頓時,朝中又響起了一片萬歲之聲。
宣宗道:“馬中尉。”
馬元贄道:“老臣在。”
“朕聞說天下大旱,百姓日子甚緊。先皇在日,宮中上下膳食甚奢,浪費極大。仙樂玩樂排場極大,更是耗資無數。宮中的太監,聽說已逾萬數。馬中尉,那些不忠於愛卿不忠於朕的太監,何不革出大半,以輕耗資,以濟災民?”
馬元贄沉吟道:“這個……”
“朕還聽說,此時宮中有美女七千。朕縱有此好,如道士所戲說,大耗子好吃奶子,可也吃不了一萬四千個。朕決意出宮女四千還於百姓之家。此事立即交由後宮著手清理。馬中尉,那些不忠於你的太監,有去處的,便發放出去,令其還家吧。”
馬元贄想:將不忠於自己的發放革除了,正好鐵板一塊,縱然擁立時走了眼,立錯了人,也不至就落個仇士良的下場。
他道:“老臣領旨。”
宣宗立即說:“太好了。左神策軍大將軍何在?”
左神策軍大將軍乃是原神策軍大將軍衛左桓之弟鮑元節。
衛左桓死後,他升為京師十虎之首。他出列道:“微臣在。”
“你協助馬中尉辦理此事。”
“臣領旨。”
馬元贄的額上冒出了冷汗。這京師十虎在神策軍中勢力極大,且向來自成勢力,誰的帳也不買。你拉攏他,給足甜頭,他便為你所用;你若對他稍有冷淡,立時就給你開出無數岔子。如今宣宗用他來分自己的權,名為協助,實為監督。這革除大半太監的事情,隻怕真的不會由自己的意,當真革去不忠於自己之太監了。
隻聽宣宗又說:“宣鄭光上朝。”
值官傳宣道:“宣鄭光上朝。”
一個穿著金吾衛將軍服的大漢走進含元殿來,見禮道:“金吾衛府將軍鄭光,叩見聖上。”
宣宗道:“朕封你為左金吾衛大將軍。原左金吾衛大將暫時與你同領此職。待他協助你將宮中防務妥為安排之後,朕擬封他為節度使。你二人即刻出殿,妥為安排去吧。”
這鄭光個是宣宗的生母鄭氏的胞弟,曆來在金吾衛中供職,因是皇親,自統金吾衛五十府兵中之一府。此時升擢為金吾衛大將軍,安有不忠於宣宗之理?
二人領旨出-殿而去。
馬元贄越聽越駭,這時開口說話,連話語也結巴起來了:“陛下……陛下……向日……”
宣宗笑道:“朕向日癡呆,乃是學著玩兒。愛卿不可當真。”
“原來……原來……”馬元贄明白了,“原來是韜匿之計!”
宣宗笑道:“是也是也!愛卿總算明白了。愛卿請與朕在宮中朝中之親信同心協力,其攘朕之社稷。縱然明白得遲了些,卻也並不為遲。愛卿勿負朕之囑意。”
馬元贄服了:“臣不敢違旨。”
宣宗笑了。如今一切都就序,他這皇帝算是當穩了。他的臉色反而突然陰沉下來。
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在憲宗年間,原為李纏之妾,為憲宗占為已有後,才生下了他。隻因他是叛逆之妾所生,在宮中就比人矮了一等,低了一級。他母親在他長大懂事時,便密囑他要假裝癡呆,韜匿少言。他照辦了。一裝就是二十多近三十年。普天之下,哪一位辦得到?他裝癡呆二三十年,如今三十六歲了,才終於當上了皇帝。他當了皇帝了,依例當封母為皇太後。他母子二人向來在宮中很受閑氣,也不敢發泄。如今終於熬出頭了。
這些年中,他一見人就裝出一副癡呆像或半癡呆像,而於無人之際,他則悄悄讀書,細思宮廷傾軋。所以登基之後,處理政務竟然沉毅有斷、有條不紊。
宣宗抬起眼皮,說:“《論語·雍也》中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中庸之道,曆來為治理天下的一條準繩。朕在宮中,細細體會先皇武宗的旨意,那是抑製佛門,而非廢除佛門,更非滅絕佛門。白平章事。”
白敏中出班:“臣在。”
“朕聽說廢佛之後,還俗的和尚,有許多投到各節度使麾下。
有的節度使趁機招兵買馬,破了兵額限。如果由此而節外生枝,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卿原在兵部,當著人查上一查。”
“臣遵旨。”
“朕聽說更有那謀生無著,心懷怨毒的武僧,聚嘯山林,與官府為敵,還打劫客商。這些難道是先皇的抑佛本意麼?”
群臣越聽越是心驚。
“白丞相。”
“臣在。”
“卿可會同兩街功德衙,議一議善後之策,擬個章策出來。”
“遵旨。”
宣宗道:“羅浮仙人。”“老道兒在。”軒轅集抬手搔了搔喉結。
宣宗笑道:“朕就知道仙人酒癮發也!後宮有一太液池,池中有一蓬萊山。朕今將那蓬萊山改名羅浮山,能否委屈仙人暫且去那裏先飲幾杯?”
“甚好甚好。老道兒去也!”軒轅集言畢,身形一晃,倏忽不見。
宣宗一笑道:“各位愛卿,朕有些倦了。有事明日早朝再議。
退朝。”
百官行退朝禮,萬歲聲中,宣宗離座,向後宮走去。他離去時,好象是自言自語地說:“真好玩。”
馬元贄是聽到了這句話的,可是,這時候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玩了。軒轅集住在後宮,誰也別想打什麼歪主意。何況宣宗的舅舅鄭光成了金吾衛大將軍,城外尚有六萬精騎……
宣宗退朝,至麟德殿。
一進麟德殿,宣宗就說:“宣王才人麟德殿伴駕。”
這一句話,他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想說了,隻是他一直沒有資格說。如今他有資格說了,他一進宮就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三十好幾的王才人,如今是豐滿有餘,苗條不足,但秀發永遠是那麼迷人,肌膚永遠是那麼細嫩,神態永遠是那麼端莊——這殘色餘姿竟象西下的夕陽一般迷人。宣宗覺得如是不能一親芳澤,將引為終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