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要降落你的驕傲(1 / 3)

窗外,一個小白點倏然掠過,接著是一大群雜色的小點,赭紅、鐵青、瓦藍、桃白。當藍瑩瑩的天空中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暢快的風中蕩來一陣溫馨悠長的鴿哨。

大多數時候天空中是沒有什麼的。陽光捕捉不住。鳥痕是人們的想象。雲朵兒來了又去了。天空其實一碧如洗。

或者有風。但風是沒根沒係的,不是天空的枝葉。

在漫長的折騰之後,他終於安靜下來,疲倦地合上了眼,大概是睡著了。

她有很長一段時間坐在他的床前沒有動,心裏一陣一陣地抽搐。她也疲倦了。她比他更為疲倦。有一段時間她甚至想躺下去,躺在他的身邊,和他一樣,做一個病人。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因為她不是病人。她隻是病人的女友。或者叫未婚妻。她隻是病人的女友或者未婚妻她就不能躺下。她幹嗎不是病人呢?如果她是病人,和他一樣,患了那種絕症,她是不是就有資格躺下,躺在他的身邊?她是不是就有資格和他一樣地折騰了呢?

門窗關得很嚴。自從他躺倒之後門窗就一直關得很嚴。屋裏其實收拾得很幹淨。還有每天都要換一束的鮮花。康乃馨、大葉菊和滿天星。當然這全都由她來做。她做得比這更好。她甚至把他每次出海帶回來的各種海螺擺了出來。她把它們零落錯次地擺放在房間的各個地方,讓他在任何時候都能看見它們。他是一名藍水兵。他在離開了海洋的時候她懂得怎樣盡可能地減輕他的焦渴。她想她是不可以離開他的。她想如果他不那麼折騰,他允許她走開一會兒,她會提著兩隻桶千裏迢迢一直走到海邊去,為他提兩桶海水回來的。

空氣中有一種陳舊的海腥味。那是那些海螺中散發出來的。當然不止海腥味,還有別的。她坐得有些倦了。她見他呼吸得很安靜,便輕輕起身,輕輕走到窗前,站了一會兒,輕輕推開窗戶。

新鮮空氣一下子就湧了進來。有一陣她幾乎醉了過去。她伸出手來扶住窗口,手背上有一種被風撫動的酥癢。她把頭抬起來,讓風也輕輕地灌進她的胸膛。

天空中,那群雜色的小點又飛回來了。是一群鴿子。率先的是一隻白色的鴿。它飛得極輕鬆,姿態瀟灑地在空中飛速劃出一個個流利的弧,不時做一個螺旋速降的特技,從雲端深處束了羽翅直往下紮,在撞向綠色灌木叢的一刹那,又漫不經心地拉起。跟在它身後的那群雜色的崇拜者們吃盡了苦頭,它們常常把自己給弄丟了,不知它在何處,老半天後,它們才在遼遠的天際一隅發現它得意揚揚的身影,於是又浩浩蕩蕩地追上去。

悅耳的鴿哨一直綴在雲間,仿佛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童話,執著不間斷。她為鴿哨吸引,仰頭去看鴿陣,鴿陣卻早沒了蹤影,不知飛去了哪片天空。她這才發現,那鴿哨不是鴿們唱出的,而是來自地上什麼地方。她尋著哨音望去,視線被院子外麵的那道鐵柵欄遮擋住了。

“把窗戶關上!”身後傳來藍水兵低沉的聲音。

她遲疑了一下。隻一下。

“我說過,把窗戶關上!”聲音是從藍水兵的牙縫裏掙出來的。緊接著,身後有什麼東西飛過來。她沒動。那東西無力地跌在她身邊的桌子上,隨著一陣器皿的碎裂聲,地上攤開了一隻斷裂的航海座標尺和一堆花瓶的殘碎片。

默默地關上窗戶。默默地收拾了地上的殘物。默默地回到床頭,坐下,輕輕替他擦拭去額頭上的汗。

“對不起,又惹你生氣了。”她這麼對他說,語氣幹巴巴的。

“少來這一套,我不需要。”藍水兵冷笑道。

她坐在那裏,手僵滯在空中,不知道落在什麼地方好。更多的時候我們的手和心一樣是需要承受的,可誰是那個讓我們感到安寧溫馨的基座呢?我們的手和心交給誰才能夠感到彼此的需要呢?

“我不需要別人,你走吧。”藍水兵側過臉去,大劑量的理療使他有些厭惡光。

她的心撕裂了一下。她不知道她和他誰更憔悴。她知道他是一名驕傲的藍水兵。但她不是別人。他怎麼能夠不需要她?她很想對他微笑一下。她知道她的微笑是動人的。她還知道即便他側過臉去用後腦勺對著她,她的微笑仍然會是動人的。她要對他微笑一下。她要告訴他她不是別人,他需要她。但是她坐在那裏,什麼都沒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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