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穿一件雙排扣的西式外套,臉上帶著一種平易近人的微笑,站在櫃台近街的那一麵。男人的站姿相當瀟灑。
女人穿一身海藍色的西式套裙裝,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來,也許是為了躲避侵入店堂的陽光,也許是不喜歡汽車馳過之後揚起的飛塵,始終站在櫃台深處,不走出來。
男人是英俊的,這是所有從街上走過的人都一眼可以看出來的。男人很年輕,發型時髦,同時有很好的身材,是那種成熟偉拔的身材,臉形是中庸的,不誇張,不矯飾,不咄咄逼人,值得信賴,不像大多數的男人,一旦年輕英俊,有一副成熟偉拔的坯子,或者沒有這些,光憑著自負,就可以端起來,就可以目空一切,張揚上天。這樣的男人與那樣的男人一點也不同,這樣的男人不會惹人心煩,是唯一可以讓女人放心和傾心的男人,何況他有著很標準的身材,即便站到皮爾?卡丹的男模中,也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女人算不上漂亮,但很耐看,很有韻致,像一種四川紅淡的常綠小喬木,樹形優美,枝葉濃密,葉片兒豐滿,喜歡溫暖、濕潤和肥沃,在庇蔭處自顧開著白色的花,長著黑色的漿果。這樣的女人一定是內心豐富的,而且很矜持,不會輕浮,恪守深處的秘密,平靜是第一,不管品位高到何處,也不說出來打擊別人,用不著殫精竭慮去設防。何況她也是成熟的,已經超越了花期,不再讓人眼累心累,讓人猜測和懷疑。這樣的女人如果是黑色的漿果,就全然是飽滿的經驗,是酸酸甜甜的爽口,魅力無窮,唯獨不會有生澀。
男人站在櫃台迎街的那一麵,年輕英俊,站姿瀟灑,而且還微笑著,但是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卻都不注意他。女人有時候會為這個男人感到不平,會為世界上越來越少的熱情和欣賞感到悲哀。不過女人的不平和悲哀全都沒有什麼實際的用處,因為男人縱有許多優點,卻並非出色得怎樣。如今這世界上,瀟灑是不缺的,微笑已經普及到玩具,年輕滿眼都是,激素可以複製出眾多的偉拔,成熟可以靠演技來完成,平易近人隻能說明你沒有文化,心虛氣短,沒有鈔票,不能主宰,英俊也可能是銀樣鑞槍頭,也可能是陷阱,也可能什麼都不是。除了這些,男人身上穿的那件雙排扣西式外套,也是大眾的款式,雖然叫了精品,價格不菲,總歸是流水線上下來的東西,到哪兒都能撞上孿生兄弟,所以不能替他博得怎樣的彩頭。何況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忙,疲於生計,或者胸無宏圖,心無旁騖,或者麻木,又是經濟蕭條期,人們隻關心飯碗和利率,個個心態蒼老,憂心忡忡,有誰會對這家綢布店裏的服裝櫃台感興趣呢?
這家綢布店在這條街上不是唯一的綢布店,也不是最大最有名的綢布店,顧客稀少,所以它才辟出一個櫃台來賣服裝,做一做品種,以招徠顧客。即便這樣,店裏的生意仍然沒有起色,清淡得像一座教堂。偶然有一兩個顧客跨進門來,也都是閑得無事地用逛店子來打發光陰,偶爾來的顧客在店子裏亂逛一圈,漫無目的地隔著櫃台看那一遝遝綢布,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來,於是直著身子,搖晃著跨出門檻,去下一個門麵,店裏又冷清下來,成了教堂。
綢布店的日子大多如此。
女人管著綢布店的這個服裝櫃台。女人是櫃長。女人先來綢布店,後來男人來了,也分到服裝櫃,女人管著他,是他的上司。男人一點也不分辯,不為自己的身材和英俊抱屈,始終微笑著,女人要他站在臨街的那一麵,他就站在那裏,瀟灑而偉拔,盡心盡責。女人很感激這一點,她慶幸是他而不是別的愛說話的男人來做了她的同事。女人也是知道感激的女人,她本來就是極能幹的,肯吃苦,櫃台上有什麼事,她都搶著做了,不指望他。因為如此,她會有一種主人的感覺,知道他和這個櫃台需要她來照顧,她為這個就會慢慢滋生出一種柔情,一種信賴。有時候她會被這種柔情和信賴驅使著,從深處走出來,走到陽光和飛塵之下,去撣一撣他衣袖上的楊絮,或者為他整理一下領帶。女人的動作很輕,有一種親昵的味道,好像她有許多心顫的情感,是要借助這樣的動作,隻能借助這樣的動作。女人知道她在為男人撣楊絮和整理領帶的時候,店堂裏別的角落會發出一些哧哧的竊笑,她聽不見,但她知道會有,那是她的那些同事,她們在嗤笑她,嗤笑她的柔情蜜意。女人不在乎。她就是要這麼做。她願意這樣。男人也願意。男人鎮定得很,不改瀟灑,一如既往地微笑著,配合著她,讓她把他收拾得煥然一新。男人每次都如此,女人便有了自信,有了從容,女人便可以投入,並知道她唯一可以信賴他。
“這世界上有著太多的人,可我們卻無法分辨,這世界上所有的心都長得一個模樣,可我們卻不知道每一顆都在想著什麼。”女人對男人說。女人喜歡對男人說話。生意清淡的時候,這是唯一可以消解孤獨的事。女人於是總愛對男人說點什麼。女人說過之後就走回深處去,站在那裏靜靜地發呆。綢布店的日子大多如此。
街對麵有一家音像商店,名字叫得很怪,叫“逗號”,店徽是一個形象的圖形,狀似蝌蚪,藍藍地在幕牆上遊鳧著,和女人身上穿著的這身西式套裙的顏色相似,模樣活潑。音像商店的生意很好,不斷有輕型貨車開來,裝上“山水”“先鋒”一類牌子的音響拖走,還有不少梳著小分頭的少年和背著小背包的少女到店裏來買“恩雅”或者“蓬皮杜”,他們把新買的音碟裝進便攜碟機裏,戴上大耳機,像宇航員那樣眯著眼,搖晃著身子走了。音像店有時候會放出一段音樂來,但聲音不會太大,是Richard Marx的《此情可待》或者Bertie Higgins的《卡薩布蘭卡》,這樣的音樂在鬧市之中像一縷無人撫慰的芳魂,飄動得安靜,同時還有一份感傷。
“逗號”的主人是一位中年男子,女人私下裏管他叫“蝌蚪”。據說蝌蚪是教授,過去在一所大學裏教書,後來辭了職,開了這家音像店,生意做得十分紅火。蝌蚪風度翩翩,學者氣質,拿知識來賺錢,便把賺錢的事做出了品位,吸引了不少老顧客,連一些發燒級的年輕人都常到他店裏來聽他剛弄到的機器。蝌蚪國字臉,寸兒頭,人有點遲緩,有點靦腆,不像他店徽上的那隻活潑的蝌蚪。也許是做音樂的,生命總停在華彩上,與現實的節拍和疾速隔閡著,自持著,但和女人櫃台裏的男人一樣,是寬肩細腰,高高的個子,臉上帶著笑,身上的西裝不是一個品牌,款式卻差不到什麼地方去,同樣價格不菲,讓人堅信,如今的男人,都是好坯子,越來越有看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