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隻狗離開了城市(1 / 3)

一、狗的名字

狗的名字叫機遇,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抓住機遇”那個機遇。之所以認定它就是“抓住機遇”的那個機遇,而不是別的什麼機遇,是因為它有一個同胞兄弟,名字就叫“抓住”。

我們最先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笑了很長時間。我們都笑。我們覺得這個名字很有意思,給人一種靈巧的感覺,像夏日早晨掠過鴿樓的風,頑皮活潑,再加上一種宿命的味道,不錯。及至真的見到它了,才發現機遇這個名字起得真好,和它貼近得很,或者說名字對它已經造成了深深的影響,就像姓名學上說的那樣,它已經長得和它的名字一樣了。

機遇長得不美麗。按照我們人類狹隘的審美觀,它是醜的。但機遇是那種醜得可愛的狗。它的父親是一隻英國狐狸犬,它的母親是一隻血統純正的北京叭兒,它們結合生下的機遇,樣子和馬戲團裏的那種馬爾濟斯狗相同——長臉、長鼻子、長嘴、長毛,毛長到像是另外穿上去的一件冬裝,跑起來隨風飄逸,額頭上的那一綹尤其長,因為太長了,從前麵耷拉下來,總是把眼睛遮掩住,像個小可憐兒。眼睛是水汪汪的眼睛,看人總是斜著看,還帶漂兒的,讓人總是在被它看了一眼後,心裏顫悠悠地一咯噔。這種經驗是全新的,沒有經曆過,讓我們有點不好意思,有點發窘。我們就笑著說機遇:“媚死人的。”這是一句方言,意思大家都懂,不用解釋,隻是說起來的時候,最後那個“的”字,語氣要稍微重一點,這樣就能使這句方言充滿味道了。

二、它是愛情的結晶

機遇到我們家裏來落戶純屬偶然。它最早是在我的同事老古家裏生活著的。它是老古家十二隻貓九隻狗當中的一隻。恐怕我這樣說,還不能把機遇的原始經曆說清楚。機遇的原始經曆與一段美麗而淒婉的愛情傳說有關,複述這樣的愛情傳說是詩人的事,我不是詩人,我講不好這樣的故事,我隻能把這個故事的梗概,老老實實地講給大家聽。

據我的同事老古介紹,機遇是私生子,它的父母都是一個寵物養殖場裏的種犬,是那種出身高貴、家譜明晰、血統純正,必須在人類的嚴格匹配和監控下娶妻生子的種犬。在機遇出身之前,機遇的父親有過很多的配偶,機遇的母親也有過很多的配偶,這是一定的。可以想見,它們是那種曾經滄海的種犬,它們的經曆讓它們成熟也讓它們厭倦,以至於它們的情感生活成了一片死海,缺乏波瀾壯闊的時候。

有一次,在完成了既定的工作之後,機遇的父母被寵物養殖場的工作人員分別帶回犬舍中。它們在途中邂逅相遇。它們一見鍾情。可以肯定地說,機遇的父母的愛情是熾烈的,它們屬於那種驚世駭俗的戀愛,它們烈火熊熊而且疾如閃電,一旦產生,就再也無法撲滅了。

當天晚上,英國狐狸犬咬破了鐵絲網,弄開了鐵門,鑽進了北京叭兒的籠子裏。它們相依相偎,終夜廝守,直到第二天早上被管理人員發現。

機遇就是這麼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因為血統不純,機遇雖然孕育得轟轟烈烈,也注定要被寵物養殖場的人拋棄掉。它那個時候還沒有滿月,還是個孩子。寵物養殖場的人把它丟進了鄰場的一個養墨魚的魚池裏,意思是若不淹死,也讓嗜血的墨魚把它啃齧掉。一同下了魚池的還有機遇的好幾個兄弟姊妹,隻有機遇和它的哥哥爬上池子來了。那是一個冬天。它們很冷。它們冷極了。它們濕漉漉地睜不開眼睛,隻知道趴在養殖場冰冷的磚牆外啾啾地哀叫。這個時候,我的另一個同事老林路過那裏。老林看到了那悲慘的一幕。老林當時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老林是不是聽說過那一段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這個不得而知,總之老林立刻脫下自己的外套,放到地上,然後,把抓住和機遇放進外套裏,裹起來,抱在懷裏,送到了老古家。老林對老古說:“老古,我又給你送來了兩個寶貝兒子。”

三、老古這個人

老林之所以要把抓住和機遇這兩個棄兒送到老古家,並且說了那句“送來兩個寶貝兒子”的話,是因為老古是我們單位有名的動物保護者。老古熱愛一切動物,尤其熱愛小貓小狗。老古的家裏喂養了十二隻貓、七條狗,它們大多是別人送來的,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地增長。比如誰家的狗咬了他們家女兒的手,遭到了貶黜,誰家要舉家移民沒辦法帶貓,遇到這些情況,這些家庭就把小貓小狗送到老古的家裏來,帶著一種流放和托孤的意思。老古熱愛動物是真熱愛。他是教生物的。他把他自己的家弄得像個動物園。除了貓狗之外,他還養了嬌鳳鳥、禿鷹、巴西龜、蝴蝶魚、水赤鰱、叢林蜥蜴、一隻懶猴、四隻白鼠,大概還有一些季節性的生命,比如蠶什麼的。老古這樣崇尚大自然,崇尚生命的平等,老林不把抓住和機遇送到他這裏來,又能送到哪裏去呢?

老古是獨身,未娶家室。因為他教學上有一套,是學校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教師,學校為獎勵他,分給他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房子很高,在七樓。因為屬於安居工程,沒有電梯,上一次樓很累很麻煩,特別是對那些送動物來此流放或托孤的人,他們就更有感觸了。他們喘著氣抱著寵物站在七樓的時候心裏想,七樓呀,差不多是天堂的高度了!

老古把他所有的工資和獎金全都花在喂養那些動物上了。老古給狗開出的食譜是肉骨頭湯泡飯,給貓開出的食譜是水煮帶魚。老古給貓狗開飯的時候就像是在給一個排的新兵開飯似的弄出天大的陣仗。老古的貓是敞養的,兩室一廳的房間,外帶廚衛晾台,貓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狗卻不行。狗是圈養的,分別圈養在三個大鐵籠子裏,隔著粗粗的鐵柵欄,很生氣地看著那些媚俗的貓們自由地在冰箱和書桌上走來走去,心裏滿是悲愴。老古圈養狗是不得已。那些狗若是不圈住,它們就會同仇敵愾地去攆那些貓。它們把那些貓攆得恨不得倒貼在天花板上。想一想吧,九條狗在兩室一廳的房間裏攆著十二隻貓,那是一幅什麼樣的場麵?老古不把那些狗圈起來才怪了。

四、機遇疏散到我們家

本來老古養動物養得很好,誰知道平地起波瀾,老古病了。老古的病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還有個拗口的說法,叫什麼傳導阻滯,總之很嚴重。老古被送到醫院後死過去好幾次,是現代醫學把他從死亡線上硬拽了回來。老古從醫院出來的時候身體就大不如前了,有很多的禁忌。醫生說,老古的病和他的生活方式有關,比如說,長期與貓狗同居一室。醫生禁止老古再養那些可愛的小動物了。老古是個理智的知識分子,即便再犯強也不會犯到科學的頭上去。老古就開始著手疏散他的那些貓和狗,為它們找收養它們的人家。隻是老古在疏散那些貓狗時,對收養它們的家庭有十分苛刻的條件。我的印象有如下幾條:第×條,主人不得抽煙酗酒;第×條,收養戶必須具備寬敞幹淨的住房條件,有花園;第×條,主人性情溫和,等等。總之和皇帝為女兒找婆家沒有多大的區別。

我們家很榮幸地被老古選上了,負責收養機遇。之所以選中我們家,當然不是因為我們家的男孩子合適當駙馬爺,而是我們家有如下幾條優勢:一、我的父母結婚幾十年從沒有紅過一次臉,而且生下了我們兄弟姊妹十一個;二、我們家住自己蓋的私房,有一個不大但相對獨立的小院子;三、我們家的人是肉食主義者,有兩個錢全花在吃肉上了;四、我在學校教體育,從來沒有用籃球砸過學生的腦門,有一次反倒是挨了學生一足球,眼圈青了好些日子。這些因素構成了我們家被老古選中的理由。說實話,我很高興被老古選中。我覺得能被老古選中很不簡單。我當時激動得都有點說不出話來了。你想想,老古他是多麼的博愛呀,他博愛得簡直就和動物的上帝沒有什麼兩樣。

五、可憐的機遇

機遇最先到我們家的時候簡直像個從鄉下來的孩子。它很髒。它髒極了。它髒到你根本看不出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動物。它就髒成這種樣子。這是可以理解的。老古當然沒有辦法每天給他的那些動物們洗澡。它們洗一次澡得花去他八個小時外帶十噸水。就算他和它們願意,時間和水也都不成問題,他也不可能做到這個。他要做到這個首先得來一番改造,把他的兩居室改造成一個大澡盆子,否則他先給誰洗呢?他先給誰洗其他的都會有意見,它們要是一起提起意見來,那棟居民樓不給鬧騰垮才是怪事呢。

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機遇不光是髒,還有病。機遇有皮膚病,也就是長癩子,這是因為長期圈養和衛生環境不良造成的,這就不是一般的問題,不是水能解決的問題了。

給機遇做內務清潔和醫治皮膚病是我母親親自來做的。我的母親在這方麵很有一套。我的母親先用沐浴液給機遇洗了澡,洗出機遇灰白色的長毛之後,就開始滅虱滅蚤。我的母親事先用70%的醫藥酒精浸泡了百部草,用它來梳洗機遇的毛發,這是第一步。我的母親再用6%的可濕性六六六粉撒在機遇的身上,用它來殺虱蚤,這是第二步。我的母親然後用50%的敵敵畏乳劑噴灑機遇,把剩下的虱蚤卵消滅掉,接下來再用清水反複地清洗那個可憐的家夥。這是一套繁瑣、科學而又殘酷的衛生程序,看得我們心驚膽戰,連大氣都不敢出。我說媽媽你這樣會把機遇整死的。我的媽媽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說:“整死?我要整死它,那你們兄弟姊妹是怎麼活下來的?當年你們當知青,從鄉下回來的時候,哪一次我不是這麼給你們治的虱子?我治虱子還治少了呀?”母親這麼一說,我就沒話可說了。我想母親她是對的。她養了八個知青兒女,還養了三個別的職業的兒女,她是一個英雄母親,她在這方麵的經驗完全可以抵得上一個國家主席,給一個小小的機遇治虱子對她來說算得了什麼呢?我這麼想,但是當我看到母親用剪刀毫不憐憫地剪去機遇的一身長毛,把它剪得坑坑窪窪的,再用銀鬆膏為它塗抹濕疹和皮癬的患處時,還是有一種渾身不舒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