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來,不小心碰到了一株植物。那株植物真的已經和他稔熟了,見他從信紙上抬了頭,便和他打招呼,輕輕地漾了漾倒卵形葉片。它是一株纏綿的娃兒藤,全身披著鏽色的柔毛,尖尖的葉片兒像一顆處子心,淡綠色的小花似害羞的孩子,怯怯地藏在葉片後麵。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別名,叫三十六蕩。
也許是這株靜靜的三十六蕩觸動了他,讓他心裏暖暖的,他重新低下頭,有點兒用力的,繼續一筆一畫地寫他的信:
二蛋去南方打工,路過武漢,我讓他和我在一張床上睡,還請他吃了牛肉麵。二蛋的酒量差極了,他吃了三碗牛肉麵,隻不過喝了半瓶啤酒,就滿嘴說胡話。二蛋說,你不讓他親你的嘴兒,把他踢進香溪河裏了,讓他凍得直打噴嚏。二蛋說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差點兒就想不開了。
妹妹,你不讓二蛋親你的嘴兒,這是對的。二蛋這個人鬼得很,總想占人便宜,特別是占漂亮女孩子的便宜。關鍵是女孩子總是不覺悟,她們喜歡二蛋,老是創造條件讓二蛋占便宜。你不要向那些女孩子學習。你要堅持住,把好關,不能讓二蛋占便宜。但是,你不該打擊二蛋的自尊心。你打擊二蛋,而且是沉重的打擊,這就不對了,就有些傷二蛋心了。二蛋自以為是,愛惹是生非,但是他是個有抱負的青年。二蛋說了,他去南方打工,他要掙很多很多的錢,他這樣做,就是要向你報仇。當然,他那樣說,不是要把你踢進香溪河裏去,讓你凍得直打噴嚏,他是掙了錢回秭歸娶你。我覺得二蛋這樣做很有誌氣。我喜歡這樣的二蛋。再說,你遲早是要被二蛋娶的,也許等你滿了十八歲,也許再晚一點兒,等你二十歲。但是不管你滿多少歲,都不能養成讓愛你的人打噴嚏這樣不好的習慣,切記。
他寫完了這封信,因為信中講了很多人生的道理,他對自己很滿意,因此歎息一聲,把它們小心地折疊好,收好。他抬頭看了看娃兒藤旁邊的那株植物。它有土黃色的花朵,花兒激靈著,潛伏在每節對稱葉的上麵,每節花的數量相同,都是三朵,那個樣子,像是一組組等待著哨音響過,然後一躍而下的傘兵。他認識它,它叫大紐子花,喜歡生長在潮濕背陽的坡地上,逢了雨後,沒命地瘋長,其實不是傘兵,倒是攀援兵。
他這麼看過了大紐子花,又轉了頭,看大紐子花旁邊的幾株植物。很快地,他也認出它們來了。在大紐子花左邊,是一株飛鳳,葉兒長長的,橢圓地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花兒小而密,黃白色,像一群聽了外出打探春風的同伴帶回來信息,一古腦兒搶飛出蜂巢的蜜蜂,所以它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叫蜂出巢。
他咧開嘴笑了。他想,多好的花兒呀。他還想,多好的花名兒呀。
六
她仍然是小心和愛惜著,手頭卻有些快了,撥開門上的插銷,推開大門,走進屋子。
一進屋子,她立刻聞到了那個陌生人的味道。她的心一下子抽緊了,有些窒息,一雙有些蒼白而且削瘦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屋子裏什麼都沒有丟,那些植物們,無論是花是草,它們全在那兒,一樣不少,沒有受到侵犯,甚至那個私下裏的闖入者,還為它們灑過了清水,它們葉片兒上的水珠,在清晨尚幹淨的晨曦中,靜靜地閃著光。
這樣,她的判斷便得到了證實。現在可以肯定,有人來過這個地方,而且留下了他(她)來過的痕跡。
這尤其讓她生氣。她真的是生氣了,就像闖入者在看不見的時候,突然地出現在她麵前,用花灑裏的清水淋濕了她,讓她有一種受到侵犯的受辱感。
陽光灑進老屋。是最初的陽光,真的尚幹淨著。老屋沒有被破壞,屋子裏的花草植物也不曾丟失,但她的心景,實在是糟透了。
七
現在,他開始寫最後一封信了。
他在寫這封信之前,做了一些工作。他把一株早已經看好了的植物,小心翼翼地搬到了楠木花架空出來的地方,在他的信紙邊擺放好。他總是這樣,要把自己的看重,而且是看重中的希望,放在最後。這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和所有老板發放工錢一樣,要在欣喜中給他人和自己留下懸念。
屋外的路燈今天大概壞了,不亮。不過這沒有關係,有月亮。月光如輝,灑進這棟靜靜的老屋,被一屋子的花草植物割裂了,再落到信紙上時,已經碎裂成輕紗一樣的星星點點。這樣更好,反而像了家鄉高山壩子的月光,無論陰晴圓缺,是時時處處在身邊的,可以依賴。他在這樣的月光中,無須多想,筆落在紙上,慢慢的一筆,再慢慢的一筆,寫下兩個字:
蔓兒:
他停了下來,看那兩個字,臉上很快地,綻放出花兒一樣的溫柔。然後他繼續寫道:
我真是想你啊,想你想得要叫出聲兒來了。
有一天我去電視塔了。我坐著電梯,上了電視塔的頂層。他們告訴我,那是武漢的最高處,可以看見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我什麼也沒有看見。蔓兒,我沒有看見你。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在騙我,站在電視塔上根本看不見所有很遠的地方,或者隻有在出大太陽的時候才能看見。
蔓兒,我怎麼就沒有看見你呀?
我知道你在惦記我。我能從夢裏知道。我就是知道。但是蔓兒你不要怨我。我出來快一年了,沒有給你寄錢,也沒有給你寄東西,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對,辜負了你。我不是有意的。要是我媽不犯病,我會先想到你,給你買兩件漂亮衣裳。我會把爸爸的電視機、嫂子的種羊、妹妹的隨身聽、還有趙老師的老花鏡,全都放在後麵來解決。反正我有的是力氣,能掙錢。要不我下個月就去給你買。
他停了下來。他有些為難。他想也許他不應該答應這個。他現在兜裏空空,根本無法給她買漂亮衣服。因為這個,他有些難過。
守著他的,是一株吉祥草。這是他最熟悉的一種植物。它喜歡溫暖和濕潤,他當然會給她這個;它害怕烈日,他怎麼會讓烈日曬著她?它對土質的要求不嚴,而且可以在露天越冬,這是他高興的,他需要她和他一起,來創造他們艱難的生活。當然,這還不是主要的,他對它的喜歡,是它的葉片是深綠色的,花朵兒有芳香,漿果熟透了呈現出鮮紅色,經久不落。他喜歡她是這樣的,有著深綠的愛情,芳香,熟透後的鮮紅,而且經久不落。
他這麼一想,很快又釋然了,有了主張,自己給自己加了油,於是重新伏下身子,飽含感情地在信紙上寫道:
蔓兒,我知道你是綠色的,你會開出很美麗的花朵兒來,還會結出更美麗的果子。我是多麼地高興啊!我總是能聞到你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兒,而且,我不會懷疑你的經久不落。
蔓兒,我要對你說老實話,我現在不能給你買漂亮衣服。我是說現在。以後不同。以後我會掙很多的錢,給你買很多的漂亮衣服,讓村子裏的女孩子們全都羨慕你。以後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以後的日子是屬於我們的。我就是這麼決定的。
……
警察撲進花店的時候,他還在為自己的“決定”斟字酌句,想一些厲害一點兒的話,沒來得及把最後那封信寫完。有一滴墨水掉在信紙上了,弄髒了幾個字。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有些遲鈍,還有些生氣,在一個警察上來搶那幾張被視為作案證據的信紙時,他粗魯地把那個警察推倒在地上,在另外一個警察上來幫忙時,他把對方打倒了。
更多的警察衝進屋裏,腳步紛遝,這使這棟有些年代了的老房子不堪重負。一個警察用電警棍擊倒了年輕民工,然後和夥伴一同,扭住了他的手臂。他們很專業,身手敏捷,很快地就把兩間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他的手臂被扭得咯吱咯吱響,並且立刻就被摔倒在地上。他的臉緊貼著地麵,被擠得變了形,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來。他擔心地看著那些花瓣兒紛落的植物們,氣喘籲籲,不再反抗,隻是斜過眼睛來,仇恨地盯著警察,任由警察鋥亮的皮鞋,緊緊踩住他的腦袋。
她站在一邊,驚恐地看這一切。她看那個被警察摁倒在地的年輕民工,還有被紛亂的人群撞得東倒西歪的花草,氣怎麼都提不上來。她覺得他就像一頭野蠻的動物,不講道理地闖進她的私人領地,還出手傷人。她看他的那張臉。他簡直醜陋極了。這增加了她對他的怨恨。她會因此而做好幾天噩夢。
很快的,那個年輕的民工被帶走了。一個領頭的警察過來,要她在一份報告上簽字,並且告訴她,他們可能會隨時找到她,請她配合案件的調查和偵破工作,而她也有權把自己受到的傷害和損失的物品情況,通報給他們。然後那個警察禮貌地向她敬了一個禮,轉身走了。
現在,老屋空了。無論是私自闖入者,還是受邀闖入者,都從這裏消失掉了。老屋恢複了原來的安靜,甚至原先在空中懸浮著的塵埃,它們也很快地回到了原處,保持好靜止不動的姿勢。她放心了,小心和愛惜地,扶起方才被人踢翻了的官背椅,然後,她看了看她的那些植物們。
它們靜靜的,都沒有說什麼。
她在心裏傷感地想,不,別動我的花。
八
第二天,晚報社會新聞版介紹了發生在漢口老城區一條僻靜小巷裏的未遂入室傷害案。“加強外來務工人員的管理,警惕犯罪案件的增多,”編輯在編者按中慎重地指出,“是老城區改造中一項當務之急的安全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