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這個花屋的主人慢慢地脫了質地考究的外套,小心和愛惜地將外套掛進裏間的衣鉤上,再去水池邊,水細如線一點點地借了洗手液小心和愛惜地洗淨手,回到花屋裏,先泡了一杯新茶,看旋轉的茶葉一片片落到杯底,然後她將茶杯移到陽光照不到的背陰處,開始侍弄她的那些花草植物。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她發現有人來過她的花屋。

他把外套脫下來,小心地折疊起來,放在地上。在此之前,他從外套的衣兜裏取出了一疊信紙。他把信紙仔細地鋪在楠木花幾上,再從衣兜裏摸出七毛二分錢一支的韓國產寶珠筆。椅子在那兒,但他不坐,大叉著兩隻腿,騎馬蹲襠似的往楠木花架前站了,開始寫他的信。

他趴在一株吉利子和一株矢車菊之間,冒著熱氣的腦袋像一隻灰色仙人球。他選擇吉利子,是因為吉利子的花兒是白色的,他放心,花冠兒像一個人的嘴唇,符合他此時的心境,而且,吉利子的漿果鮮紅鮮紅,看久了,看入了神,就是一顆一顆的心。矢車菊則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植物,無論暖地寒地,什麼地方都能生長,而且能開出粉白、熱紅、洋黃、湖藍、黑紫色的花朵來,這像他的生命。

他一筆一畫,認真地在紙上寫道:

爸爸,媽媽:

上次寄給你們的錢,你們收到了嗎?這次還像上次一樣,寄給你們的錢不多。郵局的大姐有些不高興,嫌我寄的錢少了。她說,辦你一百筆頂不住人家一筆。她說得沒錯,可我不會老讓她這樣。老板說了,等工程完工後,剩下的工錢會一起結給我們。那個時候,她就會看到,她給我辦一筆,可以頂人家的一百筆。你們放心,武漢這個地方,正在建設中,打工掙錢的機會太多了。我會掙很多的錢,讓你們高興,也讓郵局的大姐高興。

這次寄去的錢,給媽媽買藥。媽媽的病要早點兒冶好。你們不要為錢發愁。爸爸的電視機會有的,嫂子的種羊錢也會有的,我向你們保證。

祝你們快樂。

他有些不習慣拿筆。他拿筆的樣子有點兒生疏,有點兒用力,就像他從卷揚機上,一次提起兩大桶混凝土。他一筆一畫地在信紙上寫下“祝你們快樂”那幾個字,直起身子來,快樂地歎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因為長久伏身有些繃得太緊的筋骨,朝一邊看了看。

他看到了一株延齡草。那是一種草本植物。在他家鄉鄂西的高山上,到處都能見到這樣的植物。它們耐陰,耐寒,根莖粗而短,這一點很像他的父母。它還有一個名字,叫頭頂一顆紅。它怎麼會叫頭頂一顆紅呢?是不是隻要為人父母,就一定得做孩子頭頂上的那一輪紅日,讓雲遮住了行,讓雨罩住了行,就是不許落下來?

他這麼想過了,就有些後悔。他應該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把那株延齡草移到自己的身邊。可惜現在給父母的信已經寫完了,他隻能等到下一次給父母寫信時,再把它移到自己身邊來了。

他有過了這樣的念頭,因此受到了啟發。現在,他身邊的植物已經換了。他把吉利子和矢車菊,小心翼翼地挪到一邊,再從另外一隻花架上,抱來了一盆麥冬。它也叫沿階草,或者叫書帶草。他做完了這一切,滿足地在褲腿上把手揩幹淨,叉開雙腿,騎馬蹲襠地在楠木花架前站好了,挨著麥冬,埋下頭,開始寫第二封信。他寫道:

趙老師:你好。

我來武漢,眨眼就快一年了。你的腰還疼嗎?走道的時候還犯迷糊嗎?學校門口銀杏樹的枝杈,去年我給鋸了,今年又長出來了嗎?要是長出來了,你給二蛋說說,要二蛋再鋸鋸,別讓它撞了你的頭。一方麵,你的頭會流血;另一方麵,學生們會笑話你。

趙老師,我犯了一個錯誤。我來武漢打工,照你說的,帶來了課本,可是我把課本弄丟了。不是我故意弄丟的。我沒有故意。我想讀那些課本來著,可是同伴把它們拿走了。他們拿課本揩屁股。我知道我沒照顧好課本是錯誤的。我就是為了這個事兒才難過的。

趙老師你放心,我會改正我的錯誤。有時間了,我就去新華書店,我一定買齊所有的課本,把書讀完。我不會再讓別人拿走我的課本了。

他停了下來,歎了一口氣,扭頭看了看身邊的那株書帶草。他讓它來陪伴他寫這封信,是因為它總是生長在林間的樹木下,或者溪流邊;它看著那些小小的苗芽兒,是怎樣一寸一寸地長成大樹,看著石間冒出的水珠兒,是怎樣一滴一滴地彙集起來,彙成溪流,再彙成大江大海。它的樣子很孱弱,根須卻非常粗壯。它美麗的花序,總是以一種俯垂的樣子,和趙老師彎著腰咳嗽著走過的樣子一樣。他這麼想過趙老師的樣子,然後低下頭,繼續在信紙上寫道:

趙老師,那次我抄二蛋的作業,你打了我。我恨你恨得要命。我向二蛋發誓,說我一定要報這個仇。我當時真糊塗呀。趙老師,我現在已經不恨你了。我不光不恨你,還恨自己。我恨自己怎麼沒有聽你的話,好好讀書。我現在見了世麵,知道讀書是很管用的,讀書讓人聰明,不上別人的當,還能掙很多的錢。我要是早點兒明白這個道理,就能成為你的好學生,就不會發誓要報仇了。

趙老師,我給你買了一副老花鏡。武漢的老花鏡很漂亮。雖然有點兒貴,但是很漂亮,是真正的老花鏡。趙老師,你的眼睛不行了,你再進出學校的時候,一定要戴上這副老花鏡,這樣你就不會再撞著頭了。

祝你快樂。

他的臉上有薄薄的一層汗珠。做這種事情比幹活累多了。他把寫好的信,仔細地折疊起來,裝進口袋。這封信,他不打算現在寄出。他現在還沒有拿到工錢。每月的夥食費,是吃一頓記一頓,除此之外,老板每月隻給開三十塊錢,買草紙什麼的。他把每個月發下來的三十塊錢,都寄回家裏了,給母親買藥。他當然沒有給趙老師買到那副真正的漂亮的老花鏡,也沒有錢去買讓他變得聰明起來不上別人當的課本。所以,這封給趙老師的信,他準備等一等,等到工程結束後,他拿到了結清的工錢,買到了他給趙老師許願的真正的漂亮的老花鏡,他才會連同老花鏡一同寄出去。

她不太拿得準,頭一天離開的時候是不是關好了門。

她仔細地查看了兩遍花店,每一盆花草都認真地數過了,每一個角落都認真地看過了,它們一樣沒有少,全都在那兒,連同滿屋馥鬱的芳香,和懸浮在空中的塵埃;甚至那些懸浮在空中的塵埃,它們連位置都沒有改變,頭一天晚上怎麼懸浮在那兒的,此刻依然如故。

可是,她能肯定,有人進了屋子;那些花兒草兒,它們被人動過了。

她定下神來,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一樣一樣地,再查了一遍那些花草植物。

葉片兒肥厚的龍舌蘭,它在那兒;花朵兒紫得發亮的朱頂紅,它在那兒;花串兒累累墜下的石斛,它在那兒;質薄如綢的什樣錦,它在那兒;藍得嬌嫩可愛的鳶尾,它在那兒;花兒害羞地藏匿在花筒內的彩葉鳳梨,它在那兒。它們的芳香馥鬱一樣沒有少,全都在那裏。

不該有人進入這棟老房子的。房子有些年代了,是很早以前就與世隔絕的,沒有人會關心屋子裏的事情,甚至無須遮掩和阻攔的鎖。那些花草植物,也與他人無關,開了謝了,榮過枯過,是她自己養給自己的,是她自己的生活,它和這棟房子之外的人沒有關係。

問題是,誰來過這裏?

她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怎麼辦,站在那裏,差點兒喘不上氣來了。

和頭兩次不同,這一次,他沒有那麼急著走到空出一檔來的楠木花架邊,而是從容不迫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花了一會兒工夫,打量那些花草植物。

他來過兩次,和那些花草植物已經熟悉了,彼此不再陌生。因為熟悉了,不陌生,他和它們之間就不光有馥鬱的溝通,更多的,他開始把它們當成他新鮮的朋友,並以這樣的目光來看它們。

他看見羽裂似美人玉臂的虞美人邊,傍了一株清淡的冷水蕨;半紅半綠掛著黑色果實的猩猩草裏,冒出一莖細細的紅蓼;藍白黃相間的三色堇葉片間,居然有一棵紫色的麥仙翁探了腦袋出來。他有些犯糊塗,不能肯定,這樣的搭配是不是合理。但他知道,這不是山野間的虞美人和冷水蕨、猩猩草和紅蓼、三色堇和麥仙翁,不是他成長於家鄉土地的花草經驗。他覺得這是一種暗示,一種拒絕。他在想,這棟老房子的主人,也許不是那種願意和他人交往的人。

但是這真的不關他的事。他不是這棟老房子的主人,不是這些花草植物的主人,他連誰是主人都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從卷揚機上往下推混凝土車的民工,一個什麼都不擁有、老是在信中向親人許願的來自山裏的年輕人。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管那些花草植物的搭配,它們合理不合理呢?

他這麼想過了,就釋然了,停下在屋子裏的踱步,走到楠木花架空出來的那個地方,鋪好了信紙,拿出了七毛二分錢的韓國產寶珠筆,叉開兩腿,舔了舔嘴唇,把結實的身子埋下去,一筆一畫,開始寫他的信。他寫道:

妹妹:

工地上的活很忙,我們要等一天的混凝土全部用光了,一點兒都不剩了,老板才讓收工,這種時候商場已經關門了。但是你不要怪哥哥,也不要因為這個就不好好學習。我已經打聽過,你要的隨身聽,武漢多得是,比香溪河裏的石頭還多。你不用擔心它們沒有了。你也不用擔心它們被水衝走了。哥哥向你保證,隻要你好好學習,孝敬父母,不要老想著到武漢來打工,你要什麼,哥哥都會給你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