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阿格龍寫祭文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也是一個下雪天,阿格龍的墳前新生了一片沒有凍壞的苦艾,那些苦艾瑟瑟的,頂著青灰色的幹絨花,在刺骨的北風中發著抖;有一棵歪著身子的響葉楊從墳頭後麵探出,樹幹深灰,如樹梢上麵那塊陰霾的天空,樹皮皸裂如穀。那日子好像已經到了初春,所以響葉楊的枝頭有柔荑的花序垂下來,禿禿的樹枝間還掛著幾粒上一茬季節殘存下來的蒴果,兩裂如人腦。阿格龍的墳那時還是新生的,泥土濕潤著,有幾條消瘦的地龍扭動著身子,在細雪下款款散步,時隱時現,讓人覺得阿格龍是在墳裏呼吸著,不曾喪命。

其實這全是我的想象。阿格龍的墳是我的想象,苦艾、響葉楊和地龍也是我的想象。阿格龍沒有墳,要有,也不是我壘的。我根本不知道它死在什麼地方,又是由誰來壘了它的墳,或是沒有。阿格龍肯定是死了,所以我才寫了那篇祭文。祭文寫好了卻沒有地方去悼念,自己默默地讀了一遍,就塞進灶膛裏燒掉了。幾頁紙,火焰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就沒有了,剩了一捧不肯妥協的殘燼,一點點翻卷下去,再翻卷下去,然後在漸消的青煙中頹唐地縮小成一朵樣子奇怪的黑李子花。灶台上那口邊沿生了一圈鐵鏽的大鍋裏還剩了一些頭天晚上吃剩的玉米粉燜老南瓜,大約也盛不足一碗,要吃,總得到坡上弄點剛冒出尖兒來的苕葉,再對付半瓢河水,才能算一頓的。

現在全忘了給阿格龍寫的那篇祭文是什麼樣的內容,印象裏是很動人的。也許我的那堆日記本裏什麼地方還記著有,但我從來沒有翻過那些日記。有時候我覺得那些日記很沉很重,翻找起來會有不少麻煩;更多的時候,是怕妻子說我戀舊。妻子不允許我回憶過去的那些事情,不允許我在過去的那些事情裏把自己弄得亂七八糟,弄成她不認識的那一類人。我得承認妻子是個可心的女人,她能使飯菜香得恰到好處,咖啡濃得恰到好處;她能把脖頸下那塊迷人的三角區袒露得使我臉頰發燙,當我感到她已經軟軟地擁在我懷裏的時候,她那一雙魔術師般幻想力無窮的手會撫弄得我亢奮不已,然而在最後那一刻,她會突然停止動作,美麗的眼睛驟然變成冰窟,輕率地將全然不可抑製的我推到一旁,冷冷地說:“好了,記不記得我們結婚那天晚上?那個晚上很動人呢,你是可以靠回憶過日子的。”

那個時候我是一個知識青年。我插隊的地方是四川省開縣鐵橋區靈通公社永合大隊第二生產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