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從張寡婦那頭情欲十足、平均每兩年生產三窩近二十隻小狗崽卻遺憾沒人把它當做英雄母親的白母狗窩裏抱回來的。

絕對再找不出比它更美麗更惹人憐愛同時更孱弱的小東西來。那時它才生下來二十多天,小鼻頭濕漉漉的,皮毛是通體的雪白,因為太弱,總是被專橫跋扈的那些同胞壓在身下或擠進臭泥溝裏,髒得已經看不出原有的毛色;有一雙灰冷而純真的眼睛,因為它的其他七個兄弟姐妹不準它靠近母親的乳房,所以它老是汪著淚水,膽怯地躲到肮髒的草堆裏,顯得可憐巴巴。據說它的母親最先是寵愛它的,原因是唯有它像母親的毛色。後來因為它太怯弱,總也擠不進求哺的隊伍中,而它的母親又絕對不肯為了盡哺育之職放棄在外麵的尋歡作樂,不待兒女們吮足奶水,隻感到乳房不再那麼飽脹得影響情緒,就會不耐煩地踢開狗崽子們出門去。門外總有一隻黑色或灰色或褐色或說不清楚什麼顏色的狗漢子等著,狗漢子迎了白母狗,兩隻狗雙雙揚長而去。它有了那樣的怯弱和那樣不能盡職的母親,挨餓就是必然的了。奇怪的是,等到後來,放浪形骸的母狗終於連殘存的那點母性也讓位給情欲,終日在外不歸,其餘七條小狗崽都相繼餓死時,性情孱弱的它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關鴻說:占強的人往往命薄,忍耐的人往往長壽。

我把它抱回知青點,偷來關鴻的香皂給它洗了澡,然後又把過年時公社發給知青的每人五斤大米從糧櫃裏偷出了一碗,熬了滿滿一鍋稀飯喂它。整整一天,它把半個身子埋在豬槽裏--我沒有那麼大的碗,隻好用豬槽喂它--隻有幾次,它從豬槽裏退出來,很快地跑到屋後那片墳地裏去排泄,又很快跑回來,再把自己埋進豬槽,直到把滿滿一槽稀飯吃得幹幹淨淨。那以後,我不得不再給它洗一次澡,把它浸足了粥汁兒的皮毛梳洗幹淨。

關鴻很喜歡這個小家夥,因為它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還有一隻濕漉漉溫暖的小鼻頭和一身雪白的毛。它總是善解人意地瞪著美麗的眼睛,揚起濕漉漉的小鼻子,一顛一顛地跟著關鴻出工,去自留地給牛皮菜捉蟲子,或者去集鎮上趕集。關鴻躲進僻靜處方便或換紙什麼的時候,它就會蹲在關鴻的鋤頭邊,忠實地守候在關鴻翻地時找到的半截子紅苕或者關鴻趕集背的竹簍旁,雖然它其實什麼也守不住。

關鴻有時候會讓它跟她一起睡,當然,上床前關鴻會給它洗腳洗手。關鴻愛潔如癖,洗過碗後還得洗手,要是碰到缸裏沒水了,她就挓挲著兩隻手,去山坡下的小河裏洗,一點兒也不嫌麻煩。我說你能洗出什麼名堂呢?關鴻就會瞪著她的杏眼無辜地看我,好像不明白我怎麼會問那樣的問題。有時候我覺得她們倆的眼睛很相像,尤其是她們揚起下頦看人的時候。我是說關鴻,還有那隻小母狗。

等它入戶我們知青點差不多十天的時候,我和關鴻就開始討論給它起個名字。我們總不能叫它“喂”,我們也不能叫它“狗子”。那樣叫當然可以,很多農民都這樣叫他們的狗,但我們是知識青年,知識青年喜歡給人起名字,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我們討論給它起什麼名字好。我們由電影討論起。我說我喜歡阿爾巴尼亞的《地下遊擊隊》那部電影,關鴻則說她喜歡《寧死不屈》,那也是一部阿爾巴尼亞電影,那部電影她在重慶時看了27遍,每看一遍都準備了兩張手絹,拿它們擦鼻涕和眼淚。我雖然很為關鴻的那兩張手絹感動,覺得鼻涕和眼淚都是動人的東西,但我不願放棄《地下遊擊隊》,那部電影我也看了18遍,我甚至能夠背出那裏麵大部分角色的台詞。“老大,過來吃。”“我不吃,打魚這倒黴的行當,連個上吊繩都買不起。”但是後來關鴻把鹹菜碗藏起來了,讓我整整兩天找不到它們,關鴻隻在玉米糊糊裏撒幾粒鹽。她慢騰騰地往碗裏盛著玉米糊糊,說反正我們女孩子不吃肉沒關係--我們管鹹菜叫肉--結果我隻能屈服了。

它的名字叫米娜,那是《寧死不屈》裏女主角的名字。

我們這個知青點隻有我和關鴻兩個知青。原來有五個,除了我和關鴻之外,還有三個女知青,是三姊妹。我是七四年下鄉的,她們統統是七二年的。等我的農齡差不多有半年的時候,那三姊妹因為父親被解放出來而且被結合進革委會成了革命左派,落實政策回了城,知青點裏就隻剩下我和關鴻了。

關鴻當農民的資格比我老,歲數也比我大,現在已經記不得了,好像是大個兩三歲。在我落戶到永合大隊的時候,她已經有了兩年農齡。工分從五分做到八分半了。這是一個相當拿得出手的工分標準,誰都知道,一個女知青,能拿八分半的工分,說明這個女知青是個很愛勞動的人。

關鴻愛勞動,長得卻不算結實。她高挑身材,人長得勻勻稱稱的,鵝蛋臉兒,大辮子,性情溫和。她不是靠結實,而是靠能吃苦拿到那八分半工分的。她每年都能做近三千個工分。到年終分紅時,扣去口糧款和種子提留,總能拿到一二十塊錢。這個數字在知青當中很少有人能夠做到。比如我,隻會挖沼氣池種科學田領著宣傳隊四鄉去說快板書,說完混一碗豌豆麵條吃,要不是隊裏按照政策給補足工分,到頭來還得欠下隊裏的口糧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