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紅大哭了一場。

東方紅是在接到丈夫從美國打來的電話之後哭的,沒有人知道東方紅的哭和她哭的樣子。四堵牆壁封鎖的天地中隻有她一個人,何況她還是無聲地哭。東方紅不是那種外向的人,更多的時候,她甚至害怕知道自己的情緒。

東方紅哭過之後,到衛生間仔仔細細將淚痕洗去,然後下樓到商店裏買了一盒煙,然後又回到家裏關上門,點上一支煙吸起來。東方紅發現其實吸煙是用不著學習的,過去她從沒吸過煙,現在抽起來一點不適的感覺也沒有,好像她生下來就會抽這玩意兒。東方紅就這麼一支接一支抽下去。然後就上床,像隻小貓縮在被子裏,瞪著眼睛看什麼也看不見的天花板。

丈夫在電話裏說:“我很孤獨,我想你。”

東方紅應該是一位幸運的職業女性。從大學畢業到副局級官員,這個過程她隻用了七年,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平常人豔羨的一切她都擁有了。事業很好,家庭很好,丈夫很好,她的生活中幾乎找不到不好的東西,她差不多就算是上帝最寵愛的孩子了。所有這一切,東方紅都很看重,少了一樣那就不能成其為完美的人生,當然,事業和家庭是東方紅最看重的,她不承認在這二者之間存在著孰輕孰重的問題,不,它們都是首要的,它們隻能更加重要。可是,她卻不能包攬和永遠全部占有這些好事,她必須選擇,在同樣重要的兩者之間選擇一樣,要麼放棄事業,追隨丈夫去美國做陪讀夫人,要麼放棄丈夫。主動權在她手上,但她選擇的主動,卻是由放棄做代價的。

夜深了。丈夫的目光從書架上透過夜色默默無言地遊過來看著她,東方紅將身子縮得更緊,拉上被子掩住臉。她覺得累極了。

東方紅想,美國要是有共青團該有多好!

沒有一個人能將未來設計得天衣無縫,誰也不能預料未來那些日子裏他將做些什麼,他將遇到一些什麼,但不設計未來的人,差不多也就等於沒有未來。鄢遠樹對此感受頗深。鄢遠樹很晚才從市委組織部柴副部長家出來,老太太真的發了火,說:“小鄢,你是怎麼搞的,怎麼提出調直升機公司工作?我實話對你說,直升機公司是塊肥肉,誰都想啃一口,那裏沒有你的份兒!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幹部是怎麼想的,不就是市裏的重點工程嗎?不就是外商投資了四個億嗎?它真就那麼香?現在一搞經濟,大家一窩蜂去公司,去做買賣,去賺錢,政工幹部沒人願當了,嫌吃虧了。這是什麼思想!黨培養你們這些年,黨在最紅火的時候把你們推上了領導崗位,讓你們獨當一麵,現在風氣變了,黨遇到了一些麻煩,你們就當逃兵,挑肥揀瘦,打自己的小算盤,你們這些年輕幹部,就沒有一點為黨分擔憂患的思想?!告訴你,你哪兒也別想去,老老實實給我在團市委待著,聽從組織的安排!”老太太見鄢遠樹額頭上滲出了些微汗毛毛,換了一種口氣說:“邢玉水文化程度高,工作熱情也高,雖然魄力不夠,但工作經驗方麵,你小鄢也不能搞小宗派,不能保守,不能看邢玉水的笑話,你要挑擔子。你有工作經驗,在基層有人緣,這一點組織上是知道的,但這還不夠,你要明白,組織上希望你們這些年輕幹部挑起更重的擔子來。”一番話,與其說是批評,不如說是許諾,說得鄢遠樹心尖微顫。鄢遠樹覺得組織上是有眼光的,對團市委的情況了如指掌,知道他鄢遠樹出色的才能被埋沒了,團市委工作之所以不盡如人意,完全是一把手缺乏領導藝術。鄢遠樹甚至覺得自己設計的這場要求調動的戲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有點小心眼。

從柴副部長家出來,鄢遠樹騎著自行車行駛在幾乎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心情格外舒暢。鄢遠樹到柴副部長家去時從來不坐車,一來他不想讓老太太覺得他有驕嬌二氣!二來他也不想讓第三者知道他在走上層路線。鄢遠樹回到家,看看時間,已經夜裏十二點了,愛人早已帶著孩子睡下了,他此刻全無睡意,他不想可惜了今晚的好心情,便給劉遼東打了個電話,要劉遼東過來坐坐。

劉遼東剛剛把邢玉水在“五四”青年節開幕式上的講話稿修改定,吃過愛人煮的夜宵,一邊坐在沙發上燙腳一邊讀當日晚報。劉遼東對電話裏說:“我十分鍾後過來。”放下電話,愛人穿得極單薄的從臥室裏探出精心修飾過的臉,問:“誰呀?這麼晚了。”劉遼東一邊穿襪子一邊說:“鄢遠樹。”愛人說:“還等你嗎?”劉遼東說:“你先睡吧,說不定是短話還是長聊呢。”愛人失望地說:“那我白醞釀了。”劉遼東站起來,從衣架上取下外套披上,淡泊地說:“來日方長。”

劉遼東下樓,朝鄢遠樹住的後一棟樓走去,卻見邢玉水從一樓袁主任家出來,袁主任也送了出來,臉上帶著笑。邢玉水揮揮手說:“回去吧。”說罷就朝自己住的後樓走去。劉遼東等邢玉水走進後褸,袁主任回家關門,才從暗處走出來,心想,即便邢玉水有心化解芥蒂,微服夜訪,按袁主任的立場和脾氣,也是不會送人出門的,更不會臉上掛著笑。又想,看來過節確是好事,過節時大家脾氣都變得好了,如果真這樣,至少在領導層,應該多設幾個節日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