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過飯,葛小語正在辦公室接一個外地長途,卜克和範國奇推門進來,兩個人也不說話,沙發上一坐,撲克一攤,有滋有味玩起“關三家”來。日子臨近出伏,天氣的炎熱已有強弩之末的樣子,大家都知道天氣一轉涼作息時間就得改變,中午再沒時間玩“跑得快”了,所以都抓緊時間跑,獎懲標準也有所升格,宣傳部改為西瓜,報社則加碼成健力寶,美其名曰:“讓一部分人先享受起來。”而看客們則因為打破了大鍋飯怨聲載道,紛紛向宣傳部轉移陣地,拒絕遭受享受者們為富不仁的刺激。
葛小語接完電話,見卜克範國奇兩人已在那裏捉對廝殺起來,知道今天中午的午休又泡了湯,便在辦公桌前坐了,拆看門房剛送來的信函。辦公室裏兩台電扇呼呼轉著,搖到葛小語的方向,就把葛小語手中的信頁吹得嘩啦啦直響。卜克不抬頭,拿一副順子壓住範國奇的一副順子,嘴裏說:“秘書長同誌,香港方麵來信了?”葛小語愣了愣,尚未轉過神來,卜克又說:“信上都說些什麼呀?是不是九七回歸的問題上又出了麻煩?還是內地赴港工作組需要新鮮血液?不行就把我和範國奇算上,咱們去接管一家銀行或夜總會,我知道困難是大點,考驗是多點,為了祖國統一大業嘛,我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葛小語笑了笑,她知道卜克想要說什麼,也不接話,埋頭隻管看自己的信。卜克見葛小語沒有接他的話,索性把話捅破,說:“葛小語你們青聯的方案,來者不善呀。”葛小語放下手中的信,說:“卜克,你這是怎麼說的,活動方案是黨組要求各部門拿出來的,青聯拿出一個方案,不過是執行黨組的決定,有什麼善不善的,你們宣傳部不是也有方案在黨組手上嗎?”卜克洗著牌,把茶幾上的零散香煙往邊上挪了挪,說:“那可不一樣,我們宣傳部的方案是正大光明提交黨組的,不像某些人,來假的。當麵說使不上勁,背後使套子,所以我說來者不善,那是一點沒冤枉人。”範國奇說:“卜克,你說這話就沒道理了,你這樣說好像小語是在搞陰謀。”卜克說:“這話可是你說的。老實說,這話也隻有你這老實坨子才說得出來,從這一點上說,團市委機關裏和陰謀不沾邊的人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你範國奇,至於別人嘛,都和純潔無關。”卜克手裏翻疊著牌,把臉轉向葛小語,說:“不過我申明,我說這話,並不是對你葛小語個人有什麼意見,恰恰相反,不管我承不承認,你葛小語的才氣是讓我欽佩的,就衝你拿出的那套方案,在咱們團市委,也算得上一流構想了。我隻是看不上咱們團市委的那風氣,大家表麵上親熱得不得了,互相愛護得不得了,但是一背過臉去就互相往死裏踩,階級敵人似的。”
範國奇說:“這很正常嘛,這是競爭年代,機會隻有一個,大家都想上,都想領銜主演,誰都不想友情出演,所以才有白熱化的鬥爭。”卜克說:“範國奇,開始你冒充複雜,現在你又冒充深沉,你知道什麼叫競爭,要麼退回動物本原的弱肉強食,要麼規範在公平的法製起點上,若不如此,我們做的,我們看到的,那僅僅隻是遊戲。”葛小語自始至終都把目光注視在卜克手中的撲克牌上,她看見卜克一邊說話一邊毫無目的地洗著牌,那些牌本來是排列有序的,順子是順子,對子是對子,孤獨而怯懦的單牌沒有脾氣地待在一邊,王或者小二威風凜凜躊躇滿誌地等待著轟轟烈烈地登場搏殺,現在一雙手在那裏漫不經心地將它們洗開了,它們雜錯在一起,失去了原有的位置和秩序,它們紛遝地擁擠在一塊兒,分不出輕重優劣。它們是一副牌,登場亮相一搏勝負本是它們的使命,但是登場的順序和時機呢?再由誰來決定它們?葛小語有一刹那顯得有些迷惘,她發現自己有些走神了,她讓自己的視線離開卜克手中的那副牌,葛小語說:“卜克,我很奇怪,你現在怎麼突然間對形式問題大嗟小歎起來了,你過去從來不關心這個的呀,可見你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瀟灑者。我不知道你說的陰謀,你說的團市委的風氣指的是什麼,在我看來,即使它們真的存在,你用那種受害者的口氣來說出它們也多少有些顯得可笑,因為不管是什麼陰謀,不管是哪種風氣,你卜克都不會自甘寂寞地隻做個旁觀者。”葛小語見卜克笑了笑,她沒有受那笑的誘惑。“你說在咱們團市委,大家表麵上親熱得不得了,互相愛護得不得了,一背過臉去就互相往死裏踩,是的,我承認在這次活動方案的競爭中我們所有的人都有不可調和的傾向,我們都在心裏較著真,我也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是怎麼在想,沒有人會對自己翻然落馬和別人的揚旗山頭真心鼓掌的,因為前提是我們每個人都很自信,自信自己的方案是最棒的,而不願意為他人的成功喝彩加油。不說我們所在的各個部門,隻說你、我,國奇、少懷、趙文、梁草、培麗、振華,就說我們這些人,哪一個不願意轟轟烈烈登場,暢快淋漓地演出一回?哪一個不願意充當A角,占盡觀眾的目光和掌聲!現在觀眾尚未入場,大幕尚未拉開,你我還在彩排,我們用不著掩飾自己獨占舞台的想法,有工夫,有新招,我們先自己使出來比試比試,這種競爭,沒有什麼陰暗的。而且,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可能有真正意義的互相愛護。 說那種話才叫虛偽,因為,我們麵前的舞台隻有一個。”
葛小語停了下來,她聽見範國奇在那裏叫了一聲“好!”她看見卜克手中的撲克牌停止了動作,定格似的僵在那裏,新的秩序越發使人撲朔迷離。葛小語轉過身去,在椅子上坐好,而且盡量讓自己坐得舒適一些,然後重新拿起桌上剛才讀了一半的信。
教授問葛小語:“你這樣做,這樣全力以赴,這樣投入,到底是為了什麼?”
葛小語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榮譽!為了榮譽!”
在教授布置得高雅而舒適的三居室裏,喜多郎的《敦煌》沿著一切流線型的物體流淌著,它們泉水似的滑淌過葛小語的臉龐,在那裏留下了一層宗教般執著的光澤。教授捧著一杯用咖啡壺煮出來的巴西咖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從側麵看著葛小語。他看見天籟無聲地遊過去接近那個女孩的樣子。教授在那個美麗、安靜的女孩的臉上尋找著她所說的那個字眼,那個讓他這種年齡和閱曆的人怦然心動而又久違了的字眼。在柔和的音樂、柔和的燈光和柔和的咖啡豆芬芳中,教授被安靜地坐在那裏的那女孩固執的樣子迷住了,他長時間沉浸在一種不願被人打攪的感動之中。
暑氣的越來越淡和團市委各部門活動方案競爭的白熱化同步行進著,仿佛夏天是被後者競爭的激烈所逼退的。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所有的競爭對手們再也按捺不住,紛紛將競爭引入公開化境地。方案一遍遍被修改、細節一遍遍被充實。各種背景材料和可行性調查報告被一份份送到黨組手中,這其間也有人失去了自信,為可能被逐下場的焦灼所感,在不適當的場合抨擊甚至詆毀其他競爭對手的方案,遭到了黨組的嚴厲批評。黨組是公正的,黨組的目的隻有一個,黨組不會拿共青團的整體利益來開玩笑,這就決定了競爭的目的和形式都隻能是建設性的,光明磊落的,任何具有破壞傾向的言行都是被蔑視的。當然絕對的公平沒有,那麼多方案被提了出來,並且日新月異,其間優劣高下的區分自然存在,共青團不是弱智兒童培訓中心,不會對每一個人都表示道義上而非科學化的褒賞,即使分管書記們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對自己分管部門所提出的方案微笑不語或是恨鐵不成,甚至私授機宜,但最終的結果大家都十分明白,那就是誰的方案最好,誰就穩操勝券,其他可能性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