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24(1 / 3)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記 十、

因出門找人是假找,牛愛國就得想出一個可去的地方,在那裏待上半個月到二十天,再回到沁源,說自己去了山西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也去了河北石家莊、保定,去了陝西渭南、銅川,也去了河南洛陽、三門峽等,甚至去了廣州;人跑了不找是牛愛國的事,找又沒有找到,就不是牛愛國的事而是龐麗娜和老尚的事了;對龐麗琴、對姐牛愛香、對姐夫宋解放、對女兒百慧、對整個沁源縣都有個交代。但坐上長途汽車往霍州去,他還沒想出自己該去的地方。世上哪裏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這些地方。也不能去廣州,生怕無意之中碰到龐麗娜和老尚;還得避開這些地方,投靠一個朋友,找一個自己能待下來的去處。也可以不投靠朋友,在霍州等近處找一個小旅館住下來,住上半月二十天,返回沁源,說自己滿天下找了個遍。但老婆一次次跟人跑了,說是不在乎,心裏還是在乎;想起來心裏還是煩;不上路不煩,一上路越來越煩了;一個人憋在旅館裏,一憋半個月或二十天,非把自己憋瘋不可;還是想找一個朋友,訴說一番;就是不訴說這事,說些別的,也能解一下自己的煩悶。待到投靠朋友,牛愛國又為了難,前幾年還有幾個可投奔的地方,如今可去的地方越來越少了。近處認識臨汾賣魚的李克智,但在曹青娥喪禮上,李克智勸過牛愛國離婚,牛愛國沒給他麵子,兩人還說戧了,何況這事和那事也有牽連,臨汾不能去。遠處認識的有河北滄州做豆腐的崔立凡,但滄州邊上就是泊頭,泊頭有章楚紅在那裏;幾個月前,牛愛國剛從滄州逃出來,也不能去。另外還有河北平山縣杜家店的戰友杜青海可以投奔,但上次龐麗娜出事後,牛愛國曾去平山縣杜家店找過杜青海;到了村頭,心還是亂的,也沒見杜青海,就在滹沱河畔坐了一夜;上次心亂,這次保不齊心還亂,也不想去。剩下可投奔的人,就是上次說去找沒去找的山東樂陵賣大棗的戰友曾誌遠。上次說去沒去成,半路上落在滄州,也算牛愛國食言;在滄州待了一年,本想等在滄州立住腳,抽時間去樂陵看曾誌遠一趟,後來被他和章楚紅的事絆住了腳,也沒有去。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對不住人。按說已經對不住人,不該再找人家,也是實在無處可去,牛愛國坐長途汽車到霍州之後,又給曾誌遠打了個電話,想試探一下曾誌遠的口氣。如曾誌遠仍邀牛愛國去樂陵,牛愛國就去樂陵待上一段;如曾誌遠心已冷了,牛愛國再做別的打算。但電話打通,接電話的不是曾誌遠,是曾誌遠的老婆,說曾誌遠不在樂陵,去外地賣棗去了。問何時回來,曾誌遠的老婆說或三天,或五天,或半個月,或一個月,一個人出門做生意,就說不準他的歸期。牛愛國又給曾誌遠的手機打電話,找著了曾誌遠;原來曾誌遠在黑龍江的齊齊哈爾。曾誌遠接到牛愛國的電話,倒沒冷淡,仍像上次一樣熱情,說他本來是去唐山賣棗,但生意連著生意,人連著人,又跟人到了黑龍江的齊齊哈爾;接著問牛愛國:

“你在哪兒呢?”

牛愛國:

“還在山西老家呢。”

曾誌遠便認為自上次邀請牛愛國去樂陵到如今,牛愛國一直在山西老家待著,沒有動窩。既然一直沒有動窩,曾誌遠倒不像上次在電話那樣,急於見到牛愛國:

“上次想跟你商量個事,急著見你,但這事現在過去了。等我回到山東,再給你打電話,你何時有空。也來樂陵轉轉。”

聽這口氣,曾誌遠一時三刻回不到山東。就是近些天能回到山東,也沒有邀他馬上見麵的意思。似乎這麵可見可不見。明顯山東樂陵也去不成了。牛愛國放下電話還疑惑,也不知上次曾誌遠急著讓牛愛國去山東,要跟牛愛國商量個啥事。牛愛國再一次到了左右為難和走投無路的地步。這時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認識工地的夥夫叫陳奎一。陳奎一是河南滑縣人。兩人皆因不愛說話。相互成了好朋友。陳奎一有心事,跟牛愛國說;牛愛國有心事。也跟陳奎一說。牛愛國本不會說話,但在陳奎一麵前,算是會說的。陳奎一的心事,牛愛國剝肉剔骨,替他一層一層碼放;牛愛國的心事,陳奎一卻不會碼放,隻會問“你說呢?”幾個“你說呢”下來,牛愛國也自己碼放清楚了;像牛愛國和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在部隊的時候;無非一問一答,顛倒了過來。工地廚房有豬耳朵、豬心的時候,陳奎一便去工地喊牛愛國;也不是喊,是使眼色;陳奎一使個眼色,說聲“有情況”,牛愛國便跟他去廚房,兩人頭頂著頭,共同吃一盤涼拌豬心豬耳朵,相互看著嘿嘿笑了。後來陳奎一和工地的經理也是他的小舅子鬧翻了,鬧翻也不是因為什麼大事,陳奎一買了半扇牛肉,因為價錢的高低,裏麵藏沒藏貓膩,兩人吵了起來;陳奎一一怒之下,離開長治,回了河南滑縣。兩人分別之後,還通過幾回電話。陳奎一說他回了滑縣以後,在縣城“滑州大酒店”當廚子,工資掙得比在長治工地還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當時牛愛國還替他高興,也算禍兮福焉。但分別時間長了,各忙各的,聯係也就少了。龐麗娜頭一回出事之後,牛愛國心煩意亂,去了滄州,基本上把陳奎一給忘了。現在突然想起陳奎一,便想給陳奎一打個電話;如陳奎一那裏方便,他便去投奔陳奎一。但拿起電話,牛愛國忘了陳奎一的電話號碼。從提包裏掏出電話本,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陳奎一的名字。看來五年前這號碼記得太牢了,才沒往本子上寫;誰知五年後就忘記了。也是實在無地方可去,雖然事先沒有聯係,也不知這五年陳奎一的變化,他眼下是否還在滑縣。牛愛國還是決定去河南滑縣找陳奎一一趟。能找著陳奎一算是幸運,找不著陳奎一也不損失啥,也算一個找,比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亂轉,在路上有個盼頭。於是從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倒火車到河南安陽,從安陽又坐長途汽車到了滑縣。前後用了兩天半。

長途汽車到了滑縣已經是晚上。滑縣縣城的路燈全亮了。從長途汽車站出來,街上人來人往,說的全是河南話;河南話雖跟山西話有區別。但兩地靠得近,牛愛國都能昕懂。牛愛國背著提包,向路人打聽“滑州大酒店”,原來離汽車站並不遠,轉過兩個街角,也就到了。原以為“滑州大酒店”是個小飯鋪;如今大家做事,都愛起大名頭;聽著名頭大,飯店不一定大;如河北泊頭的“老李美食城”,說是美食城,也就三間屋子,七八張桌子;但轉過第二個街角。一棟十幾層的高樓,矗立在眼前;樓頂上,閃爍著一塊巨大的霓虹燈牌子,從左到右,快速閃著幾個字:滑州大酒店。原來不是個街頭小飯鋪,而是個大賓館。在大賓館當廚子,當然比在長治工地掙錢多,牛愛國又替陳奎一高興。更讓牛愛國高興的是,在路上心還是亂的,自進了滑縣,自己的心突然不亂了;不但不亂,對這地方,還感到有些親切;龐麗娜頭一回出事時,牛愛國先去河北平山投奔戰友杜青海,又回山西臨汾投奔同學李克智,不管是到了平山,還是到了臨汾,心裏都亂,比在家還亂;又離開了平山和臨汾;最後到了河北泊頭,心突然不亂了,才留了下來,去了滄州豆製品廠開車;但當時也就是個心不亂,卻沒對泊頭滄州感到親切;這回龐麗娜又出事了,自己來到河南滑縣,沒想到不但心不亂了,對這地方還感到親切,更覺得來滑縣找陳奎一找對了。待進了賓館大堂,向櫃台打聽陳奎一。又讓牛愛國失望。櫃台的服務員說,賓館後廚裏。沒有一個叫陳奎一的人。牛愛國以為服務員看他是外地人,有些欺生,便說:

“陳奎一是我好朋友哇。”

又說:

“電話裏說得死死的,他就在‘滑州大酒店’當廚子。”

又說:

“姑娘,我從山西來,跑了一千多裏,不容易,你行個方便。”

服務員看牛愛國在那裏著急,倒撲哧笑了:

“山西人就是性急,不是不給你找,是真沒這個人。”

看牛愛國仍不信,抓起電話,叫來了後廚的廚師長。廚師長矮胖,戴個圓筒紙帽子,一說話是廣東腔;聽牛愛國要找的人,搔著頭說,自己在“滑州大酒店”幹了八年,後廚的廚師中,從來沒有一個叫陳奎一的人。牛愛國這才知道自己找錯了地方;前幾年與陳奎一通電話時,要麼是陳奎一說錯了地方,要麼是自己記錯了地方。出了“滑州大酒店”,突然又想起,和陳奎一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陳奎一曾對他說,他家的村子叫陳家莊;“滑州大酒店”錯了,陳家莊不會錯;欲先去陳家莊,找到陳奎一的家,接著再找陳奎一。牛愛國背著提包,走到路邊,打問一個賣燒雞的老頭。老頭說,陳家莊在滑縣最東邊,靠著黃河,離縣城一百多裏。牛愛國道聲“多謝”,知道當天去不得陳家莊,隻能在縣城先住下來,明天再說。“滑州大酒店”是住不起了,沿途問了幾家小旅館,住宿費有貴的,有便宜的。貴的一宿七八十元,或五六十元;便宜的大車店,也要二十元或十五元。走著問著,碰到一個浴池,閃著霓虹燈,名字叫“瑤池洗浴城”。說是洗浴城,也就是一個洗澡堂子。問了一下價錢,洗澡五元,過夜加五元,共十元;覺得住在這裏,倒比住在旅店合算;既能住宿,又能洗個澡;便決定住這“瑤池”。一進洗澡堂子,迎麵撲來一陣洗澡堂子的熱氣和人味。又掀開一道布簾。進了男池;男池分裏外兩間,裏間是洗澡的大池子,外間放著幾十張單板床;床前散著十幾個人,有脫衣服欲洗澡的,有洗完澡在穿衣服的。還有光著身子躺在單板床上睡覺的,有幾位發出了鼾聲;裏間的洗澡池子,湧出蒸汽和人聲,看不到洗澡者的身影。牛愛國尋到牆角一個鋪位,脫了衣服,將提包和衣服鎖在床頭的箱子裏,拿起鑰匙,光著身子往裏問澡池子走。迎麵一個瘦子,光著身子,拖著趿拉板,肩上搭幾條搓澡巾,明顯是個搓背的,從裏麵霧氣中鑽出來,與牛愛國擦身而過。牛愛國到了澡池子,跳進熱水裏,水有些燙,渾身打了一個熱顫;這時突然覺得剛才那搓背的瘦子有些麵熟。忙從熱水中抽出身子,身上滴著水。又跑到外間,見那個搓背的瘦子在穿衣服。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陳奎一。左臉有顆大痦子,痦子上長了三根黑毛。牛愛國撲上去:

“老陳,你怎麼在這兒?”

那搓澡的瘦子愣在那裏,也不穿衣服了,仔細打量牛愛國半天,也驚呼:

“噫,牛愛國!”

牛愛國光著身子,陳奎一光著膀子,兩人廝拉在一起。陳奎一: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牛愛國: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不是說你在‘滑州大酒店’做飯嗎,咋又在這裏搓背?”

陳奎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滑州大酒店’是請我來著,其實我打小不喜歡做飯,就沒有去。”

又說:

“在長治修路時當夥夫,也是沒有辦法。”

牛愛國:

“你喜歡搓背?”

陳奎一:

“我不是喜歡搓背,我喜歡泡澡;搓背,就能天天泡澡。”

牛愛國便知道幾年前兩人通電話,陳奎一跟他說去了“滑州大酒店”,是在吹牛。但又知陳奎一是個好麵子的人,就沒把這層挑破,反倒說:

“搓澡也好,冬天還暖和。”

陳奎一撇開搓澡:

“你咋來滑縣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

兩人剛見麵,牛愛國不好說自已是來投奔他。說:

“我到河南來辦事,路過滑縣,正說明天去陳家莊看你呢。”

陳奎一先說: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又說:

“但我現在顧不上和你說話,我得去辦一件事,從明天起,咱再痛痛快快說上幾天。我在滑縣也沒個好朋友,憋死我了。”

牛愛國:

“去辦啥事?用不用我幫忙?”

陳奎一:

“回陳家莊一趟,兩個兒子打了起來。都娶了媳婦,兩頭叫驢還是拴不到一個槽上。我回去每人打他們一頓。”

又說:

“你是跟我回陳家莊,還是在這裏等我?”

牛愛國本想跟他回陳家莊,但想著人家家裏正在打架,自己如何好去添亂?也知道陳奎一回滑縣以後,家在這裏,也是一手事,不比在長治修高速路,兩人在一起吃豬耳朵豬心的時候。便說:

“我在這裏等你。”

又擔心:

“我聽說陳家莊離縣城一百多裏,大晚上,你怎麼走?”

陳奎一一笑:

“我學會了騎摩托。”

陳奎一穿上衣服欲走,這時澡堂一個胖老頭,手裏拿著一把竹牌,挨個跟床鋪上的人收澡錢和鋪錢;收過錢的,在床頭掛一個竹牌;正好收到牛愛國。牛愛國欲掏錢,陳奎一一把攥住牛愛國的手,對胖老頭說:

“我的朋友,從山西來的。”

誰知胖老頭不買陳奎一的賬,翻著眼說:

“不管誰的朋友,不管從哪兒來的,洗澡住店,就得交錢。”

陳奎一跳到他跟前:

“尻你媽,就是不交,咋了?”

牛愛國忙拉陳奎一:

“別因為十塊錢,傷了你們朋友和氣。”

陳奎一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不是衝著你,是衝著我。”

如胖老頭衝著牛愛國,牛愛國交過錢就沒事了;陳奎一說胖老頭衝著他,牛愛國反倒不好交錢了。胖老頭瞪了陳奎一一眼,轉身去別的床鋪收錢。牛愛國問陳奎一:

“是你們經理?”

陳奎一:

“他能是經理?是經理他姨父,看個床鋪,狗眼看人低,你不用理他。”

陳奎一說完,匆匆忙忙走了。牛愛國搖頭一笑,原以為到滑縣找陳奎一很容易,誰知也費了一番周折。說是周折,沒想到又恰好遇上。牛愛國重新去澡池子泡了澡,自己搓了泥。一路上跑了兩三天,身上的泥還挺多。將身子搓洗幹淨,回到外間鋪位上,坐著喘了一陣氣,蓋上一個被單子歇息。也是一路上馬不停蹄,跑得乏了,很快就睡著了。夢中,牛愛國似乎沒來滑縣,還在山西沁源。在爬沁源縣城西關的廢城牆。待爬到廢城牆上。沒想到龐麗娜也在上邊。原以為龐麗娜跟老尚去了長治、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或廣州,誰知就在沁源的廢城牆上。原以為龐麗娜出了事,誰知她沒有出事;不但沒跟老尚出事,幾年之前,也沒跟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出事。龐麗娜還是原來的龐麗娜。牛愛國和龐麗娜結婚八九年,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天說不了十句話;誰知到了夢中,龐麗娜拉著他的手,對過去八九年的日子,開始重新敘說;兩人把八九年的日子,過成了一鍋粥;沒想到換一種說法,竟能根根葉葉,說個明白。說著說著,牛愛國也醒過悶兒來。原來日子還可以這麼過。接著兩人不說了,開始抱頭痛哭。接著不是跟龐麗娜在一起。廢城牆上站著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北街紗廠的老尚;三人為了龐麗娜的事,爭吵起來。吵不及,打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龐麗娜又回來了,蹲在旁邊,掩麵在哭,像個孟薑女。三人吵著打著,小蔣掏出一把刀子,沒紮向老尚,一刀刺進牛愛國的肚子裏。牛愛國哎喲一聲。醒了過來,出了一身汗。這時明白自己身在河南滑縣縣城一個洗澡堂子裏。龐麗娜在生活中已經跟人跑了,咋到了夢裏,又變了一個人呢?還與她重新說起了過去,說著說著,還與她抱頭痛哭。出門假找龐麗娜和老尚的時候,牛愛國知道自己表麵上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心裏還是放在了心上,才不敢一個人在近處旅館待著,到滑縣來找陳奎一;現在看夢裏的意思,同是放在心上,這個放在心上,又不是那個放在心上了。正兀自感歎,覺得有人拍他的肚子;這時明白,剛才從夢裏醒來,不是被刀紮醒了,而是被人拍醒的。他睜開眼睛,那個手拿竹牌的胖老頭,站在他麵前,又來跟他收錢。牛愛國這時知道,自己的朋友陳奎一,在這個洗澡堂子,說話並無分量,還不如當年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起碼能做豬耳朵豬心的主。牛愛國不願因為十塊錢再與人糾纏,打開床頭櫃,從衣服口袋裏摸出錢,交給胖老頭。胖老頭收了錢,一邊往床頭掛竹牌,一邊又嘟嚷一句:

“住不起店就別住。”

如果牛愛國沒交錢,胖老頭這麼嘟囔沒啥,交了錢還這麼說,牛愛國就火了。牛愛國翻身起來,欲與他理論,但想起自己身在異鄉,因為一句話,與人爭執不得;又想著陳奎一在這裏搓背,與這裏的人鬧翻。也不合適。隻好裝作沒聽見,又轉身躺下。但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睡不著不是因為十塊錢和胖老頭的攪擾,而是想著剛才的夢境,千頭萬緒,又湧上心頭。也不是單為夢境,或單為過去八九年與龐麗娜的事;過去八九年的其他事情,包括媽曹青娥的死,還有與河北滄州泊頭“老李美食城”章楚紅的事,樁樁件件,都湧上心頭。牛愛國索性坐起來,抱著膝蓋,在鋪上吸了兩支煙,煩悶還是排解不開。偶爾抬頭,看到澡堂牆上的鏡子,發現自己三十五歲,竟花了半邊頭。這時突然感到肚子餓了,才想起自己自進了滑縣,隻顧找陳奎一,隻顧找住處,忘記了吃晚飯。便穿衣起來,出了“瑤池洗浴城”,來到滑縣街上,欲找一個飯館吃飯。這時已是半夜時分,街兩旁的店鋪都關門了;街上空空蕩蕩,一個行人也沒有,偶爾過去一兩輛卡車。一立秋,夜裏就不熱了,一陣風吹來,牛愛國還打了個冷戰。牛愛國信步順著街道往前走,終於在十字街頭,看到一個還在候客的街頭飯攤。飯攤擺在路燈下,倒省得再扯電燈。攤主是個中年男人,正在往鍋裏添水,旁邊有一個中年婦女在包餛飩,看上去像兩口子。走近看,他們賣餛飩,賣餃子,也賣羊肉燴麵;問了一下價錢,餛飩和餃子比過去吃過的貴,羊肉燴麵卻比別的地方便宜;別的地方大碗羊肉燴麵三塊,小碗兩塊五,這裏大碗兩塊五,小碗兩塊。桌上還有一碗鹹菜絲,讓客人白吃。牛愛國便在攤子的煮鍋前坐下,叫了一大碗羊肉燴麵,又掏出一支煙來吸。燴麵還沒上來,一輛掛著拖鬥的大卡車,從城外呼嘯著開來,嘎吱一聲,停在飯攤前。卡車的主車上高高地堆著化肥,拖車上高高地堆著農藥。主車和拖車的輪胎都壓癟了,一看就超載。從卡車的駕駛室裏跳下來三個人,也坐到飯攤前吃飯。三個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二十來歲。待他們開口,牛愛國知道三個人中,三十多歲的做主。因為問起飯的價錢,接著吃啥,全是三十多歲的開口,五十多歲和二十多歲的都在隨聲附和。三十多歲的男人理個平頭,問:

“老板,餃子多少錢一碗?”

飯攤男人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