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宣家的早餐總是特別豐富。母親是速溶麥片加雞蛋;父親是開水泡飯加雞蛋;而王宣,是牛奶加雞蛋。這些年,一直是這樣,他們互不妥協,像在開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在做一個固執的實驗,似乎,一份由不同早餐開始的一天會給他們更多的獨立性和偶然性。他們各自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邊聽新聞,一邊默默地想著各自的心事,就像三個陌生人碰巧坐在同一張自助餐桌上似的。
但這個清晨,王宣嗅到了空氣裏的微妙氣息。
母親仍舊是調得很勻稱的麥片粥,像往常一樣慢條斯理;父親仍舊是滾湯的稀飯,像往常一樣匆匆忙忙。但王宣可以感覺到,母親的慢條斯理有些心不在焉,而父親,這急急忙忙卻顯示出了更多的活力。很明顯的,母親一定跟父親談過了,她如願以償地把問題拋出來了,但是,她現在卻成了一個相對的被動者了,父親,他麵對這個問題的態度將左右事情接下來發展的軌跡:是傷感的自由墜落、富有高潮的拋物線、還是曲折迂回的蛇行道?
王宣在麵包上塗了厚厚的果醬,一邊悄悄地觀察父親。父親的情緒顯然很穩定,簡直顯得有些若無其事。
不對,這樣不好,王宣在心裏替他否定,他這樣反而會激怒母親。就算他真的肯離婚,也不應如此順水推舟,噢,也許,他就是想用這種激將法來挽留母親?唉,父親本不是陰謀家出身,這種小把戲,連兒子都可一眼看出,何況誌在必得的母親呢?這場戰役,不打也罷。父親不是母親的對手,他一輩子都不可能是。
從常理來看,人們都會同情弱者,但對父母間的這條漫長戰線,王宣的立場很矛盾。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很替母親叫屈,特別是當他開始懂得欣賞女人時,他意識到了母親的出眾,並毫無保留地折服了。
長期的閱讀、對音樂的愛好、淡淡香水的氣息、雜誌主編的身份,這使母親輕巧地擺脫了中年婦女常有的瑣屑與鬆垮,當她置身在人群中,即使身邊走著三三兩兩的年輕姑娘,可是,男人們的目光還是忍不住被她優雅脫俗的身影所吸引。特別是這些年,在王宣讀大學之後,母親的生活相對寬鬆了,她看上去比從前更加整潔,講究穿著,注意舉止姿態,精心保養頸部和手部的皮膚——這兩處最容易泄露女人的年齡,但她的臉上,卻總是帶著一種微微厭倦的表情,似乎對自身的魅力完全無知無覺,可是當你偶爾與她的目光短暫對視,卻會一下子被那深邃眼光中的熾烈之情完全擊倒,一些輕浮的男人會忍不住想入非非,但幾乎在同時,他們感到了心虛,最終倉促地移開視線落荒而逃。王宣這時就會想,母親跟著這樣子的父親的,她一定是失意的、悲劇的,就像一直沒有碰到對手的高手,最終在寂寞中花落人亡。
但又有一段時間,王宣更傾向於父親。很難說父親在這個家中到底是不幸還是幸福的,無疑,他深愛母親,那種毫不遲疑、不作任何追究的混沌之愛,就像一個守財奴深愛他閃閃發亮的金子似的,正因為此,他對母親的固執、尖刻、冷漠全都照單全受,這種忍辱負重似乎讓他的愛更加厚重、結實了,他在付出與克製中實踐著愛的真諦,他隻是表麵的弱者,他內心的甜蜜與滿足一定超過母親最大的想象。對這樣一個沉湎於真愛的男人,母親的無動於衷難道不是一種愚蠢?
過多的思慮顯然損害了王宣的胃口,他勉強吃完兩片麵包,算是結束了早餐。不過,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影響了他的食欲:今天,王宣決定去找郝青藍。他記得,郝青藍那天說過,她每天上班前都會在“早點茶社”坐上一小時。
找她幹什麼呢,王宣一時也沒有明確的想法,不知為何,昨晚突然就起了這個心意,一旦想到之後,他就感到自己有些迫不及待了。是的,也許應該早點見見她。印象中,王宣還從來沒有這麼迫切地想見另一個人。
臥室裏,王宣用上了父親送的全套行頭。新領帶新皮帶新皮鞋,他照照鏡子,裏麵的男孩看上去不錯。但同時,王宣也感到了不滿:早上起來不應該刮胡子的,如果有點胡子,看起來可能會更好一些。
像上次一樣,郝青藍仍然坐在臨街的窗戶,從側麵看,她更加像某個人了,王宣停下來,為這種巧合感到吃驚。
王宣坐到她麵前。很奇怪,她似乎沒有一點兒吃驚的意思,好像她早就知道他會來,或者他們早就約好他今天來。她對他輕輕抬抬下巴:“看,看下麵,你有什麼感覺?”
王宣於是伸出頭去看。這個窗戶,視野非常好,遠的可以看到通往新區的四層立交,近的,可以看見紅綠燈下麵堵得像便秘的車龍,再近些,則是街心花園正在晨練的老頭老太,最近的,就在樓下,可以看見進進出出準備吃早點或已經吃完早點的人。
窗玻璃的隔音非常好,外麵的一切盡管色彩斑斕,卻全都無聲無息,坐在這樓上,貼近了這玻璃看,像在夢中,像永遠不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