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表麵上看,姚一紅是不歡迎王向陽的頻頻造訪的。為此,王向陽從不預約,他的出現沒有任何規律可言,有時是一大清早,姚一紅剛剛起床呢,他穿著晨跑的老頭衫帶著一份早報就來了,有時又是很晚了,姚一紅正準備上床聽音樂睡覺呢,他有些突兀地敲起門來。有時他會連續來三四天,一天來兩三次,有時,又會接連十來天人影都沒有一個。他的全部目的就在於:當姚一紅認為他可能會來的時候,堅決不出現;當姚一紅認為他肯定不會來的時候,他露麵了。
姚一紅似乎也有些沉湎於這種捉迷藏般的遊戲,每次聽到敲門聲,她好像隻是出於禮節,不得不打開門,讓風塵仆仆的丈夫進來,因為意料之外,她不得不散著頭發穿著睡衣接待丈夫,這使得他們之間完全不像是主人和客人,而是……怎麼說呢,好像一對在變換花樣、尋求刺激的夫妻,每當王向陽看到妻子熟悉的家常衣服,看到她無意中裸露出的大腿或胸脯的上半部,就總是特別興奮,他知道妻子的大腿和胸脯是什麼味道,但是……隔了太久了吧,他都快記不起來了,真想再嚐嚐滋味啊,跟妻子在這個小屋裏的小床上來一次……
沒等王向陽開始他的想入非非,姚一紅卻早就嚴厲地皺起眉頭,很不高興地警告丈夫:下次不要這樣了,你這是幹什麼?這話的意思有些含糊,不知是責怪王向陽突然的到來還是很久的不來,或者,是責怪他手中的禮物。在王向陽還來不及細細分析的時候,她卻又把注意力集中王向陽手中的東西上去了,一份王記幹切牛肉或者四兩綠柳居素包子,都會讓她真心誠意地歡呼起來,好像她從不知道,多少年來,王向陽一直是這樣體貼著她似的。
對姚一紅的反映,王向陽滋味複雜、喜憂參半。
私心裏,在每一次精心準備的過程中、在通向姚一紅居所的路上,他都希望得到妻子的真心歡迎,這也是支撐他這麼些天奔波往返的最大動力,最終,每次的結果都如他所願,姚一紅在一開門的時候都生氣地虎著個臉,並帶給他熟悉的冷嘲熱諷,但這隻是個簡單的過渡和裝飾,接著,姚一紅就流露出她的本意了——她是打心眼裏歡迎丈夫的到來的。
但是,當看到姚一紅真的如此高興,簡直像一個接待家人探望的囚徒時,王向陽卻感到了真心的疼痛,就算他再遲鈍,他也可以推斷出一點:姚一紅在通往她理想生活的道路上,一定遇到了障礙,她正處於矛盾和痛苦之中,這矛盾和痛苦是如此巨大,以致她都忘了在丈夫麵前加以掩飾。
沒錯。王向陽猜對了。姚一紅最近很不愉快。在前麵,就在王向陽初次光臨的那個晚上,我們知道,她曾經試圖通過與王向陽的討論來說服自己:接受郝青白的建議,不要形式,隻要內容,讓她與郝青白的愛情像真理那樣光著身子,沒有婚姻的遮避……但是不行,王向陽的頻繁出現及勝利在望的積極姿態讓她的理智重新清醒起來,等一等,自己當初在王向陽麵前是怎麼說的?像奔向一輪太陽似的奔出了家門,那麼純粹、高尚、理想,還那樣大張旗鼓的跟兒子談話,跟王向陽談判,到最後,多滑稽呀,自己成了什麼人?太精彩了,不就是一個婚外情人麼!瞞著別人的老婆,分享她的丈夫,把所謂的愛情演變成一場暗渡陳倉的苟且之事!
到底是要開放的將就與苟且,還是保守的堅守與完美?姚一紅像進入了煎鍋的烙餅,不管翻到哪邊,都會感受到灼人的痛楚與煎熬。她該怎麼辦,難道烙餅可以向煎鍋求助麼?
郝青白這段時間沒有再跟她聯係過,看上去,他像是在等自己表態,對他的構想作出明確的反饋。姚一紅現在發覺,郝青白是太驕傲了,跟一個驕傲的男人發生情感糾葛,對女人是不公平的,以前為什麼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呢。因為驕傲,他不會做出任何俯就的姿態,哪怕是象征性的,來個電話問候問候。不,他就那樣,把姚一紅丟在這裏,完全不聞不問,好像就能肯定,姚一紅會一個人走出困境,最終拿出一個果敢的決斷。
他怎麼就想不到姚一紅是一個女人呢,再聰明再理性的女人,歸根結底都還是軟弱的、庸常的,她需要跟人說話、分擔她的思慮和猶豫,她需要照料與關切,需要熱氣騰騰的生活……可是,郝青白,除了電話裏的談話,除了那支心領神會的曲子,他給予過什麼?一飯還是一湯?一花還是一葉?
因此,盡管姚一紅明明知道,王向陽現在的殷勤與多情是遊離於本性的異常之舉,也是一種目的性較強的短期行為,可是,她還是閉上眼睛受用了,有什麼辦法,在這間掛滿自己照片的小屋裏,她是如此淒清、孤獨、不堪一擊,一點點問候和嗬護都會讓她敗下陣來雙手投降。
王向陽看著妻子,她正用一張紙托著,仔細地品嚐他從夫子廟帶回來的千層酥,表情十分享受。王向陽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問問妻子,不管是否會冒犯她吧。
“我說,一紅,上次你跟我說過,你想要的那種……忍讓、老實、不要名聲,不要好處,全都由著對方……的愛情,你找到了嗎?”
“什麼?”一紅吃了一驚,像是被噎住了似的。其實她聽清了,她隻是想不到,王向陽會這麼問。來了這麼多次,他一直都是隻做事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