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笑著說道:“我三十有七了——你才二十四,這就說明一切了。”
過了一會兒,馬林森突然問道:“那你說,張有多大歲數?”
“不好說,”康維輕鬆地答道,“五十歲到一百五十歲之間都可能。”
對於這些初來乍到者來說,有些信息想了解是可以做到的,但康維關於張的年齡的這種說法則讓人很難了解相信。事實上,他們的好奇和疑問常常得不到回答,因此,當張真正願意告知大量信息時,大家也可能半信半疑。比如,大家想了解山穀居民的傳統和習慣,張也是毫無保留地講給大家的,康維對此很感興趣,因此,他與張進行討論,這些討論也許能整理成為一篇很有價值的學術論文。
作為一個事事愛專研的人,康維尤其對於山穀居民的管理方式感興趣。經過觀察,他發現這裏似乎存在一套鬆散靈活的專由喇嘛寺負責管理的體製,但那種方式近乎一種非正式的善舉而已。那當然是一個大家都接受的成功管理範式,每一次下山到那美麗富饒山穀去時都能證明這一點。康維對這裏法律和製度的根基感到迷惑不解,這裏既沒有軍隊也沒有警察,然而,總該有某種規定來對付那些不法之徒吧?張說,這裏很少有犯罪發生,一部分原因是,隻有非常嚴重的行為才被認定為犯罪,還有一部分原因是,這裏每一個人的合理願望都會得到滿足。甚至喇嘛寺的侍仆也有權將犯罪者驅逐出山穀——不過這被認為是最嚴厲和可怕的懲罰,隻有在不得已時才偶爾使用。張接著又解釋說,對藍月亮山穀管理的主要方式是對人們不斷進行的善行教導,這會使人認識到某些事情不可做,如果做了就會失去地位和尊嚴。
“你們英國人在公共學校也灌輸同樣的觀念,”張說道,“但是,我恐怕,涉及的可做和不可做的事情與這裏不一樣。比如說,我們山穀的居民認為對陌生人怠慢、刻毒爭辯、爭強好勝等都是‘不可做的’。你們英國校長倡導的所謂操場模擬戰爭的遊戲對於這裏的人來說絕對是野蠻的——實際上是一種完全荒唐的對人的動物本能的刺激。”
康維問這裏是不是從來沒有關於女人的爭執。
“非常少見,因為橫刀奪愛被認為是不道德的行為。”
“如果一個男人非常強烈地想得到這個女人而不在乎道德不道德,那又會怎麼樣呢?”
“那樣的話,我親愛的先生,就另一個男人而言,如果這個男人把她讓給他就是美德,當然是在女方同意的情況下。康維,你可能會感到吃驚,這裏人們相互之間的些許謙讓竟能如此有助於解決這些問題。”
當然,康維在參觀山穀過程中感受到了一種善良和知足的氣氛,他對此十分欣慰,因為他知道,在所有行業中,管理藝術是最難達到完美的。
他對此發出了由衷的讚賞,可張卻說:“啊,但是你知道,我們相信完美的管理方式就是不要管得太多。”
“那你們沒有什麼民主機製嗎?如,選舉等。”
“啊,沒有。如果必須聲明一項政策是完全正確的,而另外一項政策是完全錯誤的,我們的人民會感到十分震驚不解的。”
康維麵帶微笑,他感到這種想法與他內心奇怪地不謀而合。
這段時間,布林克洛小姐一直沉浸在學習藏語的樂趣中,馬林森還是那樣的焦躁不安和牢騷滿腹,而巴納德不知是真的還是故作姿態,仍然表現出超然的平靜。
“說實話,”馬林森對康維說道,“那家夥的平靜快活簡直讓我氣不打一處來。我能理解他試圖保持鎮靜,但他總是開玩笑真讓我心煩。我們應該對他有所防範。”
康維也不止一次地疑慮,這個美國人怎麼會那麼輕鬆地保持鎮靜。不過他回答馬林森說:“他確實處變不驚,對我們來說不是很好嗎?”
“我個人感覺這種表現太不正常了。康維,你了解他嗎?我是說,他是什麼人,等等。”
“我了解的也不比你多。我知道他從波斯來,好像在那裏一直幹石油勘探。他一向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在乘飛機疏散之前,我是費了很多口舌才說服他和我們一起走的。我告訴他美國護照根本保不住他的命,他才勉強同意跟我們一起離開。”
“那我想問一下,你看到過他的護照嗎?”
“很可能看過,但我記不清了。問這幹嗎?”
馬林森大笑道:“恐怕你是在想我竟扯些沒用的。但,我為什麼要提這茬兒呢?如果我們有什麼秘密的話,在這兒兩個月定能全部暴露。聽我說,這件事發生得純屬偶然,當然,我跟誰也沒講。我原以為我也不會告訴你的,但是,現在我們已經談到了這個話題,我還是告訴你吧。”
“當然,好啊,但是我不太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巴納德用的是假護照,他根本不是什麼巴納德。”
康維不是非常在意地皺了皺眉。他喜歡巴納德,因為這個男人能激發他的情緒,他不可能在乎他是誰或者不是誰。於是他說:“那麼,你認為他是誰呢?”
“他是查莫斯·布萊恩特。”
“真見鬼了!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早晨,他丟了一個小本子,張撿到了,以為是我的,就送給了我。我看到本子裏麵夾著一些剪報——我接過來時,一些剪報掉了出來,我承認我看了這些剪報。畢竟,剪報不是什麼隱私,也不應該是隱私。這些剪報都是關於布萊恩特的和捉拿布萊恩特的,其中還有一張剪報上有逃犯照片,太像巴納德了,除了一撮小胡子不同。”
“你和巴納德本人說這事了嗎?”
“沒有,我隻是把東西還給了他,什麼也沒說。”
“那你說的這一切都是依據報紙上的一張照片了?”
“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我認為我們不能僅憑這一點來判定這個人有罪。當然你也許是對的——我不是說他完全不可能是布萊恩特。如果真是他的話,就可以解釋他為什麼在這裏待得那麼安逸了——因為他不可能再找到一個比這兒更好的藏身之地了。”
馬林森似乎有些失望,他本以為這是一個爆炸性的新聞,但康維聽後卻表現得並不在意。“那你打算怎麼辦?”他問道。
康維思索片刻,回答道:“我也沒想好。可能什麼也做不了。能怎麼辦呢?”
“去他的吧,如果他是布萊恩特——”
“親愛的馬林森,就算他是尼祿【4】(Nero),現在與我們也沒有多少關係!聖徒也好騙子也罷,隻要我們待在這裏,我們就得盡量融洽相處,我不覺得撕破臉皮就有助於問題的解決。如果在巴斯庫爾時我對他有所懷疑的話,我當時就會和德裏聯係查詢他的身份了——不過那也僅是一種例行責任。但是現在我認為我已經不需要承擔什麼責任了。”
“你不覺得你這樣看待問題太消極了嗎?”
“我不在意消極不消極,隻要符合實際就好。”
“我想,你的意思就是讓我忘掉我發現的真相?”
“你很可能做不到,但我確實覺得在這件事上隻有我們兩個保持溝通才好。別總想著他是巴納德還是布萊恩特還是別的什麼人,重要的是在我們離開時能避免尷尬困境就好。”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放過他?”
“好吧,我換種說法,我們應該把抓捕他的機會留給別人吧。當你與一個人非常友好地相處了幾個月之後,再給他戴上一副手銬好像有點兒不合適。”
“我不這樣認為。這個家夥就是一個大盜賊——我知道很多人因為他破了財。”
康維聳了聳肩。他非常欣賞馬林森善惡分明的態度;公立學校的道德教育也許粗淺,但至少是非常明確的。如果一個人犯了法,每個人都有義務將其送交司法機關——這是每個人都必須遵守的法律。金融財務方麵的法律毫無疑問也一樣,布萊恩特違反的就是這個法律,雖然康維對此沒有多大興趣,但他印象中覺得這是一起非常惡劣的金融犯罪。據他所知,紐約龐大的布萊恩特集團破產了,損失了大約一億美元——一個創紀錄的破產,甚至在世界範圍內都無先例。康維雖然不是金融專家,但他也能判斷出,從某種意義上講布萊恩特一直在華爾街上瞎混,因此導致政府對他通緝,最後他逃往歐洲,引渡他的通令遍布五六個國家。
康維最後說:“好了,如果你聽我的建議,你就別再提這事了——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們大家。當然,你想怎麼做都行,隻要你別忘了還存在他不是布萊恩特的可能性。”
但是,他確實是布萊恩特,那天晚飯後終於真相大白。張離開後,布林克洛小姐也回去學習她的藏語語法了,剩下的三個男人喝著咖啡吸著煙,無語而視。剛才在餐桌上,若不是張的圓滑和友善,就會不止一次地出現尷尬的沉默。但是此刻,張不在,一陣壓抑的沉默再次出現。巴納德第一次沒開玩笑。康維明顯看出來,馬林森無法控製自己做到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地對待這位美國老兄。同樣,康維也看得出巴納德很敏感地注意到了異樣。
突然,巴納德扔掉雪茄,“我猜你們都知道我是誰了。”他說。
馬林森臉色一下漲紅起來,但是康維仍用平靜的語調回答道:“沒錯,我和馬林森都知道了。”
“我真是太粗心了,那些剪報隨處亂放。”
“偶爾我們都有疏忽大意的時候。”
“哎,你們對此這麼平靜,真了不起。”
又是一陣沉默。這時突然傳來布林克洛小姐尖厲的聲音:“的確,我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巴納德先生,不過我敢肯定你在旅行中一直在隱姓埋名。”他們都懷疑地看著她,她接著說道,“我還記得,當康維先生建議我們大家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紙片上時,你說那對你無所謂。當時我就感覺巴納德很可能不是你的真名。”
聞聽此言,這位罪犯強裝笑顏,又點上一根雪茄。“女士,”他最後說道,“你不僅是一位聰明的偵探,你還為我目前的處境找到了一個很委婉的說法——隱姓埋名旅行。你說出來了,而且說的對極了。至於你們二位先生,發現了我的身份,某種程度上說,我並不遺憾。我原來想,隻要你們沒人知道這事,我們就都能過得去,但是考慮一下我們現在的處境,再和你們演戲就不地道了。你們對我那麼好,我不想給大家惹麻煩。看來在今後一段時期內我們要精誠合作共同麵對未來或好或糟的局麵,我們要盡其所能地靠我們自己互相幫助走出困境。至於以後發生什麼,我想我們隻能聽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