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維覺得這話說得非常在理,他親切地看著巴納德,甚至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欣賞——雖然在這樣一個時刻這種情感可能有些異樣。康維很難把眼前這位高大、肥胖、詼諧而且像個慈父般的男人同世界上最大的騙子聯係起來。他看起來很像稍加培訓就能成為一名受歡迎的預科學校校長的那類人。雖然在他輕鬆快樂的背後隱約流露出一些緊張和不安,但那種輕鬆快樂並非勉強而為。很顯然,他就是那種用世俗眼光看的一個“好人”,天性上是一個羔羊,隻有在職業上才表現為一條鯊魚。

康維說:“沒錯,我認為巴納德說得很對。”

巴納德大笑起來。好像此刻更能發揮出他的幽默感,“老天爺知道,這可是太奇妙了,”他向椅子上仰靠著大聲說道,“我是說整個事件過程。先是橫跨歐洲,接著穿越土耳其和波斯到達那個破爛的小鎮!警察一直在追蹤我,你知道,他們差點兒在維也納把我逮住!被追捕的感覺剛開始是刺激,但不久就會是緊張。在巴斯庫爾我才放鬆下來——我想我在混亂中會更安全。”

“你在那兒確實安全,”康維淡淡一笑說道,“但是別碰上子彈。”

“就是呀,這讓我最終進退兩難。跟你說,那可真是一個艱難抉擇——是留在巴斯庫爾而困在槍林彈雨中,還是乘坐政府飛機去迎接一副手銬。我確實不知如何是好。”

“我記得你當時左右為難的樣子。”

巴納德又一陣大笑,說道:“是啊,當時就是那個情況,現在你能判斷出為什麼當時飛機改變飛行把我帶到這兒我卻不怎麼擔心的原因了。那是一個天大的秘密,但是,對我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心滿意足了,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聽了這話,康維臉上的笑意更加熱誠愉快了,“非常明智的態度,不過我認為你表現的有點兒過頭了。我們也一直納悶你怎麼能做到如此泰然心安呢。”

“是啊,我確實挺泰然。如果你適應了,這地方還是不錯的。剛開始感覺空氣是有點兒冷,但不可能什麼都十全十美。要說換一下環境,這可是一個漂亮安靜的地方。每年秋季我都要去棕櫚灘療養,但是那些地方給不了你想要的休養——總是那麼的喧囂。但是,在這兒我感覺我找到了醫生建議的最適合我的環境,而且這種感受妙不可言。現在我的飲食與以前不一樣,我也無法查看證券行情,而且我的經紀人也無法與我電話聯係。”

“我相信他非常希望與你取得聯係。”

“那當然,我知道我們有一大堆麻煩需要處理。”

他說得太輕描淡寫了,康維忍不住回敬道:“我可不了解什麼高額融資之類的東西。”

這句話打中了巴納德要害,他非常坦誠地承認,“高額融資大多是空話。”

“我也常常這樣懷疑。”

“聽我說,康維,情況是這樣的。一個人幹他的行當很多年了,還有很多人也幹著這個行當,可是有一天市場風雲突變,形勢對他不利。他無能為力,隻能振作精神,等待轉機。但是,不知怎的,轉機沒有像以往那樣到來。在他損失一千萬美元左右時,他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個瑞典教授預言說世界末日到了。現在我問你,這種事能有助於市場轉機嗎?當然,這給了他一些打擊,但他還是不能罷手。現在如果他在那兒等,就隻能等來警察了。我就沒有那麼做。”

“那你的意思是造成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運氣不好的緣故?”

“是啊,我原本很有錢的。”

“你的手裏也有別人的錢吧。”馬林森突然插話。

“對,我手裏攥著別人的錢,那為什麼他們會把錢交給我呢?因為他們都想不勞而獲,而自己又沒頭腦。”

“我覺得不是這樣。那隻是因為他們信任你,相信他們的錢在你手裏是安全的。”

“實際是不安全的,不可能安全。放哪兒也不安全,那些自認為安全的人就像在台風中試圖躲在傘下的傻瓜。”

康維平靜地接過話茬:“好了,我們知道你也無法對抗金融危機這樣的台風。”

“我無能為力,甚至連裝裝樣子都做不到——就像我們離開巴斯庫爾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你也束手無策一樣。我看到在飛機上馬林森煩躁不安時你卻保持十分的鎮靜,我想你就是這個感受。你知道對當時境況毫無辦法,所以你也就毫不在乎了,就像功虧一簣時我的感覺一樣。”

“胡說八道!”馬林森怒吼道,“那樣說的話,任何人都可能助長詐騙了。那是一個按照規則進行的遊戲。”

“但是當整個遊戲都要崩潰瓦解的時候,遵守規則就很難了。此外,世上也沒有一個人清楚什麼是真正的規則。哈佛和耶魯的教授們也說不清。”

馬林森不屑地反駁說:“我說的是日常行為中一些很簡單的規則。”

“那麼,我猜想你的日常行為不包括經營信托公司吧。”

康維趕緊打斷他們,“我們最好別吵了。我絲毫不反對你把你的事與我的情況相比。毫無疑問,我們幾日前的被迫飛行確實別無選擇,但是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都來到這兒了,我同意你說的發牢騷沒用。我們四個人偶然碰到一起並被綁架到千裏之外,當中三位還在此事件中尋得了一些安心,仔細想想,這真有些不可思議。你需要休養和藏身之處,布林克洛小姐感到了上帝的召喚來此傳遞福音。”

“那誰是第三位啊?”馬林森插言,“我希望,不會是我吧?”

“我說的三位包括我,”康維答道,“我的理由也許再簡單不過了——我就是喜歡待在這裏。”

爭論結束後不久,康維像平常一樣來到露台和荷塘邊散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奇妙異常的身心解脫。這種感覺實實在在:他就是喜歡香格裏拉。她的神秘渲染著她靜謐的氣氛,讓人心醉神迷。這些天康維一直在嚐試去逐步解開喇嘛寺和其居民的神秘謎題,他的大腦不停地思索,不過他的內心還是沉靜的。他就像一個在解決深奧題目的數學家——老是想著問題,但內心冷靜平和。

至於布萊恩特,康維覺得還是把他當作巴納德好,關於他做的事和身份很快就淡忘了,但是他那句“整個遊戲都要崩潰瓦解了”還在康維頭腦裏回想,這句話對康維的巨大影響也許是這位美國人所想象不到的。這句話在康維看來不僅僅是在說美國銀行和信托業的經營,也是在說巴斯庫爾、德裏和倫敦的情況,以及戰爭發動和帝國建設,領事館、貿易租界和總督府內的宴會等等這類場合。回想他所經曆的塵世到處散發著腐朽的氣息,巴納德的慘敗也許隻是比他(康維)的挫折更具有戲劇性而已。整個遊戲將必然崩潰瓦解,但幸運的是,一般來說參與遊戲的人不會因為他們無法拯救的失敗而受到審判。在這方麵,玩金融的就不很幸運了。

但是,在這裏,在香格裏拉,到處是平靜祥和。在沒有月亮的天空,群星閃爍,淡藍色的輝光塗滿卡拉卡爾雪峰。康維現在有種感覺,假如計劃有變,山外的腳夫們馬上到來,他也不會因無須等待而欣喜若狂。巴納德也不會的,想到這兒他禁不住內心發笑。這種情況真挺有意思,他突然發現他仍然喜歡巴納德,否則他不會覺得這事有趣的。因給人造成上億美元損失而把一個人送進監獄並不為過,如果他隻是偷了一塊表,問題就沒那麼嚴重了。畢竟,沒人能夠擔負起一億美元的損失。也許隻有內閣大臣不在乎這麼大數目的損失,但必須是國家財政損失。

接著康維又開始琢磨他將什麼時候同送貨的腳夫一起離開香格裏拉。他想到了那個漫長、險峻的旅程,想到了最終到達錫金(Sikkim)或伯爾蒂斯坦(Baltistan)的某處種植園小屋時的情景——他認為那應該是一個喜極而泣但又可能有些失落的時刻。接著是初次見麵的禮節和自我介紹,會所陽台上的把酒言歡,以及一張張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麵孔,微露出的懷疑表情。在德裏,毫無疑問要和總督和總司令會麵,接受那些頭裹毛巾家仆的額手禮,沒完沒了地起草和呈送報告。甚至他還想到了回英格蘭,去一趟白廳,想到了在豪華遊輪上玩幾局牌,想到了副國務大臣的接見,想到了報社的采訪,甚至都幻想到了一些女人尖刻、挖苦、性饑渴式的叫喊——“是真的嗎?康維先生,你在西藏的時候……”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最起碼得一個季度他需要出去和朋友吃飯來講述他的故事。但是他喜歡這樣的事情嗎?他想起了戈登在喀土穆最後的日子裏寫下的一句話——“我願意像苦行僧一樣生活,與救世主同在,也不願意像在倫敦那樣每晚出去吃喝。”康維對想到的這些也談不上是十分討厭——隻是一想到要向別人講述自己的經曆他就感到非常無聊,而且也會感到淡淡的憂傷。正在冥想之時,他突然發現張向他走來。“先生,”張先開了口,聲音略顯急促,“我很榮幸地來告訴你一個重要的消息……”

康維馬上想到,一定是那些腳夫提前到了,奇怪,他最近也一直在想著這個事。然而,他卻感到一陣哀傷,雖然他也有所預料。“什麼消息啊?”他問道。

張看起來非常激動。“親愛的先生,祝賀你,”他說,“我很高興能為你做點兒什麼——在我不斷地強烈建議下,活佛做出決定。他希望即刻召見你。”

康維感到疑惑,“你說的我聽不明白,怎麼回事?”

“活佛派我來請你。”

“這個我聽明白了,可為什麼這麼大驚小怪呢?”

“因為這非同小可,前所未有——甚至我也渴望,但未敢妄想啊。你到這兒才兩個星期,現在就要得到他的召見啊!以前從來沒有人這麼快被召見過!”

“你看,我還是有些糊塗。我要去見你們的活佛——我覺得沒問題,但是有什麼別的事嗎?”

“這還不夠嗎?”

康維大笑道:“絕對夠了,我可以向你保證——千萬不要認為我在耍無禮。其實,剛才腦子裏有點兒別的想法。不過現在不需要胡思亂想了。當然,我感到十分榮幸而且也非常高興能見到這位先生。什麼時候見麵呢?”

“我現在來就是帶你去見他的。”

“是不是太晚了?”

“沒關係。親愛的先生,你很快就會明白很多事的。我很高興,這段一直以來讓人尷尬的時間現在結束了。相信我,很多時候是不得已才向你們隱瞞一些事情,我也感到討厭——非常討厭。我現在非常高興,因為那種令人不快的搪塞再也沒必要了。”

“你真讓人琢磨不透啊,張,”康維回應道,“不過咱們繼續了解吧,不用麻煩再解釋了。我做好思想準備了,謝謝你的美言相薦。前麵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