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維答道:“毫無疑問,這個詞非常恰當。我不知道你是否把來這裏的人都進行分類,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以把我標記為‘1914-1918’的人。我想,那就可以使我成為你們博物館裏絕無僅有的古董了——和我一起來這裏的其他三個人不屬於這個類別。在我和你提到的那些年中,我已經消磨殆盡了我的大部分激情和精力,我很少和別人談這些,自那個時候以來,我最希望的就是讓我自由獨處,別來煩我。在這裏我發現了吸引我的那種魅力和寧靜,毫無疑問,正如你說的那樣,我會適應這裏的一切。”

“說完了,我的孩子?”

“我希望我能很好地恪守你們的適度原則。”

“你很聰明——就像張跟我說的那樣,你很睿智。但是,對我給你描述的未來你沒有產生什麼更強烈的感受嗎?”

康維沉默片刻,答道:“你對過去的講述深深觸動了我,但老實說,你對未來的描述也吸引我,可是很抽象。我看不了那麼遠。如果說讓我明天或者下周或者甚至明年離開香格裏拉,我肯定會感到無限遺憾,但是如果說我活到一百歲時會是怎樣的感受,這無法預言。不管未來如何,我都能麵對,但是讓我感受強烈,就一定要有意義。我有時就懷疑人生本身是否有意義,如果沒有,再長的生命又有什麼價值呢?”

“我的朋友,這座建築既屬於佛教又屬於基督教,它會讓你非常安心的。”

“也許吧,但我還是想知道活到一百歲的更明確的理由。”

“有一個理由,實際上是一個非常明確的理由。那也是人們來此世外桃源的理由。我們不相信無用的嚐試和純粹的胡思亂想。我們看到一個夢境,一個夢幻。這個夢幻曾經第一次是年邁的佩羅講述的,那是1789年的事了,他當時是在這間屋子裏等待死亡。就像我和你講的一樣,他回顧了他漫長的一生,他感覺似乎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暫易逝的,而且戰爭、貪欲和野蠻總有一天會將這些美好摧毀,直至一幹二淨。他記起了他親眼所見的一些情景,而且頭腦中又想象出其他一些景象,他看到了一些國家不是靠智慧而是靠野蠻激情和殲滅一切的意誌在變得強大,他看到這些國家的武裝威力在成倍地增長,已經到了一個單兵武裝足以抵禦整個路易十四軍隊的程度。他認為,當他們把陸地和海洋都變成廢墟的時候,他們就會轉向太空……你能說他的夢幻不真實嗎?”

“很真實。”

“但還不止這些。他預示會有那樣一個時刻到來——人類由於殺戮技能的提升而橫行世界,使得世上一切珍貴的東西處在威脅之中,包括所有的書籍、繪畫,所有的和諧、美好以及兩千年來人類積累下來的一切珍寶。那些微小、脆弱、沒有保護能力的東西——都將像李維【6】的著作那樣毀滅殆盡,或者像被英國人毀滅的北京圓明園那樣遭到洗劫。”

“我也這樣認為。”

“當然你能同意我的觀點。但是理性的人們反對機械文明的理由是什麼呢?相信我,老佩羅的預見將會成真。我的孩子,那就是為什麼我到這裏,你到這裏的原因,那就是為什麼我們從四麵八方會集這裏祈求活過這場厄運的原因。”

“活過這場厄運?”

“待在這裏就是機會。你不用到我這把年紀,災難就會過去了。”

“你的意思是香格裏拉會逃此一劫?”

“也許吧。我們可以不期盼幸運降臨,但我們似乎可以期待外界忽視這裏。在這裏,我們與書籍和音樂為伴,信奉著適度的原則,保護著一個走向沒落時代的脆弱光華,並尋求著那種人在激情耗盡時所需的智慧。我們要把珍藏的遺產傳遞給後人。讓我們盡情地歡樂,直到那一刻到來。”

“那然後呢?”

“然後,我的孩子,當強者相互毀滅的時候,基督教的倫理觀念也許最終會得以實現,而溫順者就會繼承這個世界。”

活佛的低語中滲透著一絲堅定,康維被那種堅定深深感染;再一次,他感到了周圍黑暗洶湧,但這次卻仿佛是外麵世界已在醞釀那場風暴【7】。這時他看到香格裏拉這位活佛實際也有些激動,像若隱若現的魂靈一樣從椅子上起身直立。僅出於禮貌,康維本想去攙扶一下,但是忽然之間一股巨大的衝動撞擊著他,他做出一個他以前沒向任何人做過的事情;他跪了下來,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明白您說的話,活佛。”康維說道。

他記不清他最終是怎麼離開的。他長久地陷於夢幻感覺之中不能自拔。他記得從那些悶熱的樓上房間出來之後,夜晚的空氣已十分寒冷,張來了,悄無聲息,他們又一起穿過灑滿星光的一個個院落。香格裏拉的迷人魅力從來沒有如此濃重地展現在他的眼前,山穀朦朧,靜臥在山崖懷抱,如同深邃無波的湖泊,剛好與他平靜的思緒融為一體。此時的康維已經心靜如水。這次長談涉及內容甚廣,但給他留下的隻有一種滿足感,心境和情感以及精神上同樣的滿足感。甚至他的疑慮現在也不再是困擾,倒好像成了一種微妙的和諧。張沒有說話,他也沉默不語。夜已很深,所有的人都已酣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