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續解釋說,五年的準備期過後便是延緩衰老的階段,而且,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康維會在今後五十年左右時間裏一直看起來是四十歲的年齡——這是人生中相對安靜的不錯的年齡段。

“那你呢?”康維問道。“你是如何達到現在這種狀態的?”

“啊,親愛的朋友,我來到這裏算是很幸運了,當時我很年輕——隻有二十二歲。我是一名軍人,這你也許沒想到。1885年時我指揮部隊剿匪。當時我去偵察,按理說要回來向上級彙報敵情的,但是我在群山中迷路了,而且我的手下一百多號人中隻有七人在嚴酷的氣候中活了下來。最後,我被救了,送到香格裏拉時已經奄奄一息,如果不是年輕力壯,恐怕也活不下來了。”

“二十二歲。”康維重複道,心裏默默計算。“那麼說,你現在九十七歲了?”

“沒錯。如果喇嘛們認可,我很快就功德圓滿了。”

“我明白了,你要等到一百歲?”

“不,我們這裏沒有什麼明確的年齡限製,但是一百歲往往被認為是一個界限,超過這個年齡的人很可能已經沒有凡人的情感了。”

“我也這麼認為。那之後呢?你還需要等多長時間?”

“我希望成為一個喇嘛,香格裏拉使這願望成為可能。再過幾年,也許是一個世紀或更長。”

康維點了點頭,“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祝賀你——你似乎收獲了兩個世界裏的最好東西,一個是你度過的漫長而愉悅的青年時光,一個是未來的同樣漫長而愉悅的老年歲月。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顯得衰老的呢?”

“在我七十多歲的時候。一般都是這樣,不過我認為我或許看起來仍然比實際年齡年輕。”

“確實如此。要是你現在離開山穀的話,會怎樣呢?”

“會死,即使隻是離開幾天。”

“那麼說,這裏的環境很重要了?”

“隻有一個藍月亮山穀,那些希望再找到一個這樣山穀的人未免向大自然索要得太多了。”

“那麼,如果在你早些年,比如三十年前離開這個山穀,會是怎樣情況呢?”

張回答道:“很有可能我那時就已經死了。最起碼,我應該很快和實際年齡一樣老的。幾年前,我們這裏發生過這種奇特的事,在此之前也有過幾次。曾經有一個人離開山穀去尋找一隊據說馬上要到達這裏的旅人。他是一個俄國人,剛來時風華正茂,而且很適應這裏的生活方式,因此,在近八十歲時看起來還不到四十。他本應該超不過一周就回來的(如果真是那樣,還不要緊),但不幸的是,他被一個遊牧部落的人抓做犯人,並被帶到很遠的地方。我們都以為發生了意外,沒希望再找到他了。可三個月後,他成功逃脫,回到了藍月亮山穀。但是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歲月的痕跡刻在臉上,反應在身體動作上,不久他就去世了,和所有的老人一樣。”

康維沉默了好久沒說話。他們是在藏書閣進行的這番交談,在張講述過程中,更多的時候康維盯著窗外那個通往外麵世界的隘口,一片白雲緩緩飄過山脊。

“真是一個讓人沮喪的故事,張先生。”康維終於開口道。“這讓人感覺,時間就是被阻擋在外的惡魔,它就守候在山穀之外,隨時準備撲向那些已經躲避它太長時間的懶鬼。”

“懶鬼?”張有些不解。他的英語相當不錯,但有時候對俚語不太熟悉。

康維解釋說,“懶鬼是一個俚語,意思是指懶惰的人,一個無所事事的人。當然,我這裏就是隨便一說。”

張鞠了一下躬,對康維的解釋表示感謝。他對語言有著濃厚的興趣,喜歡從哲理角度探究一個新詞。稍停片刻後,他說道,“英國人把懶惰看作是一種惡習,這值得注意。而我們更喜歡閑散的生活而不是緊張的節奏。當前這個世界還不夠緊張嗎?如果‘懶鬼’更多一些,這個世界不會更好嗎?”

“我覺得您說的有道理。”康維既嚴肅又有些逗趣地回答道。

在與活佛會麵後一周左右的時間裏,康維相繼見到了幾個他未來的同伴。張既不急切也不勉強地為康維作了介紹,康維感受到了一種新的而且對他來說相當有吸引力的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中沒有緊張的喧囂也沒有拖遝的遺憾。

“實際上,”張解釋說,“有些喇嘛可能很長時間不會和你見麵——也許是幾年——但你一定不要對此感到吃驚。當需要見麵時他們就會準備好與你相識的,他們這種不急切的表現並不意味著有什麼不情願。”

康維過去到外國領事館拜會新到任的官員時就有過類似的感受,因此,他認為這種做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過,他還是見了一些人,會麵很成功,那些人的年齡能有他的三倍大,交流很順利,沒有那種在倫敦或德裏可能發生的社交窘迫。他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一位叫作邁斯特的和藹可親的德國人,他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來到喇嘛寺的,當時是一個探險隊的幸存者。他英語說得不錯,隻是有點兒口音。

一兩天後,康維被引薦給第二個人,他和這個人談得很愉快,此人正是活佛特別提到的那個人——阿方斯·布裏亞克,一位矮小結實的法國人,看上去不是很老,可他聲稱是肖邦的學生。康維覺得他和那位德國人會相處得很好。他下意識地進行了一下分析,在深入交談幾次之後他得出一兩個大致看法;他意識到,雖然他見到的這些喇嘛們各有不同,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質,就是“體貌不老”。再有,他們個個都從容智慧,親切地表達他們熟慮而清晰的觀點。康維對這種方式能夠做出恰當的回應,他意識到這些人也感到了這一點而且他們對此非常滿意。他發現他們與任何他見過的其他有教養的人一樣很好相處,盡管在聽他們遙遠而無聊的回憶時常常有種怪異感。

比如說,一個白發慈祥的老人曾經在交談一會兒後問康維,他是否對勃朗特姐妹感興趣。康維說在某種程度上感興趣,這時,對方回應道:“你知道,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時我在西區(West Riding)做過牧師,我曾經去過霍沃斯【10】(Haworth)並住在教區牧師住宅。來這兒以後,我就開始對勃朗特進行了全麵研究——實際上,我正在撰寫這方麵的書。也許你願意找個時間和我一起來研究一下這個話題?”

康維很熱誠地表示接受這個邀請。之後,當屋裏隻剩下他和張兩個人的時候,康維說出了想法——喇嘛們似乎都能很生動地回憶他們入藏前的生平。張回答說那是修煉過程的一部分。

“親愛的康維,你知道,要使大腦清醒的首要步驟是全麵審視自己的過去,這種全景圖要像其他任何視圖一樣,透視得要準確。當你和我們在一起足夠長時間以後,你會發現你的過去會像望遠鏡調焦距一樣逐漸縮變成一個焦點。一切都會恰當地主次分明地清清楚楚地展現在你的眼前。比如說,你剛認識的那位就意識到,在他的一生中真正重大的時刻是他年輕的時候去拜訪一位老牧師和他的三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