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想我也該好好回憶一下自己人生的重要時刻了?”

“不必費力回憶,你自然而然會想起的。”

“我不知道我還必須得等著這些回憶自然出現。”康維悶悶不樂地說。

不管過去的回憶可能是什麼樣子,康維現在覺得挺快樂。當他坐在藏書閣看書時,或者在音樂室彈奏莫紮特曲子時,他常常感到內心深處的那種精神觸動,仿佛香格裏拉就是活生生的精神實在,是從歲月的魔法中提取的、同時間與死亡搏鬥中奇跡般地保存下來的精神實在。每每這樣時刻,他與活佛交談的情景就會浮現在腦際,他感受到了一種沉靜的智慧,用以平和地思考每次偏離並無數次地讓人對所見所聞感到安心的那種智慧。因此,當羅珍演奏複雜難懂的賦格曲時,他都會認真傾聽,她那淺淺的微笑讓她的雙唇就像是一朵盛開的鮮花,康維一直想知道這微笑的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她很少說話,即使她現在知道康維會講她的語言。馬林森有時候願意到音樂室轉轉,但對於他來說,羅珍幾乎就是個啞巴。但是康維能感受到她沉默不語中所展現出的一種完美魅力。

他曾經向張打聽過她的經曆,得知她出生於清朝王室。“她被許配給了一個突厥斯坦王子,當年在去喀什噶爾見王子的路上,轎夫們在群山中迷了路。若不是遇到我們的使者,他們的全部人馬肯定都完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1884年,當時她才十八歲。”

“當時才十八歲?”

張點了下頭。“是啊,我們對她的修煉培養是很成功的,這一點你可以自己做個判斷。她的進步一直很大。”

“她剛來時是什麼樣的態度?”

“她當時也許有點兒難以接受現狀——雖然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但是我們注意到她有一段時間很痛苦。當然,這是不同尋常的遭遇——一個年輕的姑娘在前往自己婚禮的路上出了岔子……我們都特別希望看到她在這裏快樂起來。”接著張淡淡地笑了笑說:“我承認愛的激情不容易讓人放棄,不過最初五年時間足以考驗他們的意誌了。”

“我想,她很愛她要嫁的那個男人吧?”

“不可能,我親愛的先生,因為她從來沒見過他。你知道,那是一個古老的風俗。她的愛情激情是完全沒有人的情感根基的。”

康維點點頭,心裏不免對羅珍產生一絲憐惜之情。他腦海裏浮現出她半個世紀前可能的樣子,優雅端莊的羅珍姑娘坐在裝飾華麗的花轎裏,轎夫們一路艱辛地在高原上跋涉,她雙眸四顧,眼前狂風肆虐中的景象對於一個看慣了東方花園與荷塘的姑娘來說一定是太過嚴酷了。想到這麼優雅的姑娘在這裏困了這麼多年,他忍不住歎了口氣,“可憐的小姑娘!”了解了她的過去讓康維更增加了而不是減少了對她沉靜不語的愛憐,她就像一個冰冷而美麗的花瓶,未經雕飾,但不失光華。

當布裏亞克和他談肖邦並嫻熟地演奏那些熟悉的曲子時,他雖非沉醉其中但也同樣感到了一種舒心。很明顯,這位法國人知道幾首肖邦從未發表過的作品,當他把樂譜寫下來的時候,康維也很投入地花些時間愉快地記在心裏。想到科爾托【11】(Cortot)和帕赫曼【12】(Pachmann)都沒有這麼幸運,他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巨大滿足感。布裏亞克在不斷地努力回憶被肖邦扔掉或者即興創作的某些小片段,一旦想起來便把它們記在紙上,其中一些片段非常動聽。

張對康維解釋說:“布裏亞克還沒有皈依,所以,如果他和你過多地談論肖邦,你一定要體諒他。年輕的喇嘛很容易專注於自己的過去,但是沉思未來是必要的一步。”

“這是年長喇嘛做的事吧【13】?”

“沒錯,比如說,活佛幾乎畢生都在預知未來的沉思中。”

康維思索片刻,問道:“順便問一下,你覺得我什麼時候應該再見一次活佛呢?”

“毫無疑問應該是在第一個五年修行結束時,親愛的先生。”

但是,張如此自信的預言錯了,在康維來香格裏拉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他又一次收到了活佛召見之邀。

張曾經告訴過康維活佛從來不離開他的房間,房間裏悶熱的環境是他身體必須的條件。因為有了這樣思想準備,所以康維並沒有感到比以前更多的不適。實際上,他鞠完躬並從那雙深陷卻有神的眼睛中得到微弱的回應之後,感到很平靜。他感受到那雙眼睛背後的思想與他有一種默契,雖然他知道第一次召見之後又這麼快地被再次召見是前所未有的殊榮,但是他一點兒也不緊張或壓力重重。年齡大小對他來說不像地位或膚色那樣讓他感到困擾,他喜不喜歡誰從來不會因為他們年齡太小或太大。他非常敬仰活佛,但是他不明白這裏的人際關係為什麼如此地溫文有禮。

他們互致問候,康維回答了活佛許多客套的問話。他說他在這裏生活得很舒心並且已經結交了一些朋友。

“你沒有把我們的秘密告訴給你的三個夥伴吧?”

“一直沒有告訴他們。這麼做有時讓我感到尷尬,但是,如果告訴他們,很可能更麻煩。”

“正如我所料,你已經盡力了。畢竟,尷尬隻是暫時的。張告訴我說,他覺得你的夥伴當中有兩位問題不大。”

“情況確實如此。”

“那麼第三位呢?”

“馬林森是一個容易衝動的小夥子——他急切地想回去。”康維答道。

“你喜歡他嗎?”

“是的,非常喜歡。”

這時,茶送進來了,在品嚐香茶過程中,談話變得輕鬆了許多。這是一個不錯的禮儀,讓言辭也沾染上一絲清香的氣息,康維也應答自如。活佛問他香格裏拉在他的人生經曆中是否稱得上獨特,西方世界是否能夠給他提供哪怕一點點類似的東西,康維微笑著回答道:“啊,是的——坦率地說,香格裏拉讓我有點兒想起牛津大學,我曾經在那裏教過書。那裏的風景沒有這裏優美,但是研究的課題常常和這裏一樣玄而不實,而且,雖然最老的教師也沒有這麼高壽,但是他們衰老的情形似乎和這裏有些相似。”

“你很幽默,我親愛的康維,”活佛應和道,“這樣我們未來的日子將會非常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