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尋常了。”當張聽說康維再一次被活佛召見時感到非常驚訝。從一個向來很少使用溢美之詞的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其意味如何。他強調說,這事以前從未發生過,因為喇嘛寺的這個規矩從來沒有打破過,除非新來的人在最初五年裏淨化了所有類似背井離鄉那樣的情感,活佛才有可能再次召見這個人。“你知道,這是因為同平平新來之人交談他是非常辛苦的。僅談人類情感不是一個很好的話題,而且在他這個年紀,幾乎是不能忍受的事。我毫不懷疑他再次召見你是他智慧的表現。我相信,這給我們一個很重要的啟示——我們這裏那些甚至很固定不變的規矩也隻是適度的固定不變。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再次召見確實很不同尋常。”

當然,對康維來說,那沒什麼不同尋常,而且,在他第三次和第四次見到活佛之後,他更是感到這已經不足為奇了。實際上,好像有一種命中注定的東西,讓他們兩人的思想能夠如此輕鬆地相互接近。對康維來說,好像所有心裏的緊張都得以緩和,當他離開活佛的時候,心裏有一種異常的平靜。有時候,他感覺他完全被活佛的那種超凡智慧所俘虜,而且,在享用淡藍茶杯裏的馨香茶水之間,那種禮節氣氛是那般的生動、那般的儒雅、那般的微妙,以至於他感覺仿佛一種固定縟節正在幻化成一首優美的十四行詩。

他們無所不談,而且,談話中閃現著哲理的光芒。他們探究曆史長河,並賦予它們全新的意義。對康維來說,那是一種新的體驗,但是他從不掩飾自己的觀點,而且,曾經有一次他提出一個觀點,活佛讚許地說:“我的孩子,雖然你還年輕,但是我認為你的智慧很老成。你一定有什麼不同尋常的經曆吧?”

康維微笑道:“也沒什麼特別的,和許多其他的我們這代人差不多。”

“我之前還沒見到過像你這樣智慧成熟的人。”

片刻停頓後,康維回答道:“關於我的經曆也沒太多秘密可言。我某種程度看起來老成,是因為緊張而過早的經曆讓我疲憊。十九歲到二十二歲接受了高等教育,但真的讓人筋疲力盡。”

“戰爭期間你很悲慘嗎?”

“也說不上有多悲慘。實際上,和許多其他人一樣,我激憤,想自殺,恐懼,魯莽,有時候胸中還有無名怒火。我酗酒,殺人,縱欲。這完全是對自己情感的褻瀆,而且,做完這一切之後,一個人就隻剩下無聊煩躁的心境。這之後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不要認為我在悲天憫人——總體來說,我後來也挺幸運的。但就像身處一所校長糟糕的學校裏——如果你想找樂子的話,還是有很多樂子的,但是時不時地也讓人心煩,真的不是很令人愉悅。我認為,在這一點上我比大多數人更清楚。”

“那麼,你還想這樣繼續接受教育嗎?”

康維聳了聳肩,“也許激情耗盡之時便是智慧的開始,如果你願意改變一下這句格言的話。”

“我的孩子,那也是香格裏拉的信條啊。”

“我知道。這讓我感到很自在。”

康維說的沒錯。隨著一天天一周周的過去,他開始感到身心融合的一種滿足,像佩羅、亨舍爾以及其他人一樣,他正在被香格裏拉的魔力所控製。藍月亮牢牢地吸引住他,讓他無處可逃。群山以一種無法企及的純淨氣息在熠熠閃光,康維雙眼眩惑,垂目望向綠幽幽的深穀,整個美景簡直無與倫比,這時,他聽到從荷塘那邊飄來豎琴清脆的旋律,使得古樸的旋律與雄奇的景觀完美交融。

他知道,他悄悄地愛上了那個滿族女孩兒。他的這種愛一無所求,甚至也無須回應,這是一種心儀,讓他的感情世界中又多了一道美味。在康維看來,她代表著精致和脆弱,她一成不變的彬彬有禮和撥動琴弦的纖纖玉指都讓他感到無比愉悅的親近。有時,他會用一種也許能夠使她放鬆的方式來和她交談,但是她的應答從不會透露出她內裏的細膩心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不希望她坦陳想法。他忽然之間覺得他已經認識了這塊稀世珍寶的一個側麵,他有時間了解他希望發生的一切,在這樣的時間內,渴望在對未來的信心中得到平息。一年也好,十年也罷,總會有時間的。這樣的憧憬常常出現於腦海,他感到非常滿足。

時不時地,康維還要去麵對焦躁不安的馬林森、熱心親切的巴納德、固執自負的布林克洛小姐。他覺得,要是他們和他一樣知道事情真相就太好了,就像張說的那樣,他也認為那位美國人和女傳教士不難說服。有一次巴納德說了句話甚至讓他非常開心:“康維,你知道,我敢說這兒可是定居的好地方。我覺得一開始我會懷念報紙和電影的,但是我想人可以適應任何環境。”

“我也這樣認為。”康維表示讚同。

後來康維才知道,張在巴納德的要求下曾帶他去山穀裏“夜遊”了一番,享受到了當地居民提供的娛樂消遣。馬林森聽說這事後對他非常鄙視。

“我感覺情況不妙啊,”他先對康維說,然後又轉向巴納德,“當然,這不關我的事,但是你要做好身體準備來應付回去的路程。腳夫們兩周後就到,而且,據我所知,回程的路絕不可能輕鬆愉快。”

巴納德平靜地點了點頭。“我想回程的路也不會一馬平川,”他答道。“至於做好身體準備,我想我比前些年身體更好了。我現在每天都鍛煉,也沒什麼愁事,而且,山穀裏的酒吧也不遠。你知道,適度可是這裏的信條。”

“是的,我毫不懷疑你一直在適度地享受快樂。”馬林森尖刻地說。

“沒錯。這裏的信條適合各種人的口味——有些人喜歡彈鋼琴的中國小姑娘,不是嗎?你不能因為人家的偏愛而責難任何人。”

康維沒有什麼反應,馬林森卻像個小學生似的滿臉漲紅,“不過,如果他們偏愛別人的財產,你可以把他們送進監獄。”他大吼道,顯然他被激怒了。

“那當然,前提是你能抓住他們。”美國人和善地笑著說,“我們還說正題吧,我現在正好有件事要和你們幾位講。我決定這次不和腳夫們一起走了。他們定期要到這裏來的,我可以等下一次,或者大下一次。如果這裏的喇嘛們相信我有支付住宿費用能力的話,就這麼定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和我們一起走了?”

“是這意思。我決定在這裏再待一段時日。你們回去當然好了——有樂隊歡迎你們回家,但是等待我的隻有警察。我越想越覺得不妙。”

“換句話說,你就是不敢承擔自己造成的後果?”

“是,不管怎麼說我不想受到製裁。”

馬林森十分不屑,冷冷地說道:“我想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願意在這裏待一輩子,也沒人能夠阻止你。”說著他環顧四周,希望得到附和。“那不是每個人都會做出的選擇,畢竟想法不同。你說呢,康維?”

“我同意這種說法。人各有誌。”馬林森又轉向布林克洛小姐,她突然放下手裏的書,說道:“實際上,我覺得我也應該留下來。”

“你說什麼?”大家都驚叫道。

她臉擠出一絲燦爛的微笑,繼續說道:“我一直在思考我們為什麼會碰巧被帶到這裏,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背後操縱。你不這樣認為嗎,康維先生?”

康維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等康維做出回答布林克洛小姐又急切地說:“我怎麼能質疑上帝的旨意呢?我被送到這裏是有上帝意圖的,因此,我應該留下來。”

“你的意思是說,你希望在這裏傳教?”馬林森問道。

“不僅僅是希望,而是完全計劃。我知道如何與這裏的人相處——我有我的辦法,這不用擔心。他們並非頑冥不化。”

“你打算向他們引入一些新觀念?”

“是的,馬林森先生。我強烈反對他們推崇的適度原則。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把這叫作心胸豁達,但是,在我看來,正是這種原則導致了糟糕透頂的各類散漫。這裏人們的毛病就是所謂的心胸豁達,我想盡我一切力量來與其鬥爭。”

“他們如此心胸豁達,會和你鬥爭嗎?”康維微笑著問道。

“或者,她意誌堅決,他們也阻止不了她,”巴納德插話。接著他又輕聲笑著補充道,“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這裏適合所有人的口味。”

“有這個可能,如果你碰巧喜歡監獄的話。”馬林森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啊,這個問題倒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看。如果你想一想那些傾其所有也要遠離喧囂到這樣地方來的人,難道他們是在監獄嗎?究竟是我們在監獄還是他們在監獄啊?”

“一個籠中鳥式的自我安慰,”馬林森反駁道。他還在氣頭上。

過後,馬林森單獨找康維交談。“那家夥真使我煩透了,”他在院子裏一邊踱步一邊說道。“他不和我們一起回去,我一點兒也不遺憾。你也許認為我有些小心眼兒,但是,他拿那個滿族姑娘說事,我覺得太沒勁了。”

康維拉住馬林森的手,很明顯他非常喜歡眼前的這位年輕人,而且,通過最近幾周的相處他們也加深了這種情感,盡管期間也有過不快。康維回應道:“我倒認為他說的是我而不是你。”

“不,我覺得他是在說我。他知道我喜歡那個女孩兒。我喜歡她,康維。我就是不明白她怎麼到了這裏,她是否真的喜歡待這裏。天哪,如果我能像你那樣會講她的語言,我早就問個水落石出了。”

“我不敢說你是否能問清楚。你知道,她很少和人說話的。”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向她弄清這些疑問。”

“我不願意討人厭。”

他本想再多說幾句,突然之間心頭湧起一絲淡淡的同情,又覺得啼笑皆非,這個年輕人如此地急切如此地熱誠,他會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很擔心羅珍的,”康維說道,“她現在挺快樂的。”

巴納德和布林克洛小姐留下來的決定對康維來說是再好不過了,但是慢慢地就會暴露出他和馬林森完全屬於兩個對立的陣營。這是很微妙的局麵,他沒有把握來應付這種形勢。

幸好還沒有馬上處理這種局麵的必要。兩個月過去了,也沒發生什麼大事,接著,就到了一個緊要關頭,康維做好準備要攤牌了。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他對那種不可避免的結局不敢想得太多,不過他還是對張說:“張,你知道,我擔心年輕的馬林森。我恐怕他知道真相後會有過激行為。”

張同情地點了點頭,說道:“是啊,讓他相信這是好運不容易。但是,畢竟,這個困難是暫時的。再過二十年,我們的這位朋友就會很認同了。”

康維覺得這麼對待這個問題有些太不切實際了,於是他說:“我在想用什麼方式來告訴他真相,他每天都計算著腳夫到達的日子,如果他們不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