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們會來的。”

“是嗎?我以為你講述的腳夫這件事隻是一個不至於使我們太失望的神話呢。”

“絕非如此。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並不偏執,我們香格裏拉的傳統是適度的真實,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關於腳夫這件事肯定是真實的。不管怎麼說,他們會在我說的那個時間前後來到。”

“到時你就知道很難阻止馬林森和他們一起離開的。”

“我們不用阻止。根據我個人經驗,他肯定會發現腳夫們根本不願意帶任何一個人和他們一起離開。”

“我明白。那麼這就是辦法嗎?你想到之後會怎麼樣呢?”

“此後,我親愛的先生,經過一段時間的失望之後,因為年輕樂觀,他會開始盼望下一批腳夫能在九到十個月後到來,而且希望這批腳夫能更聽從他的想法。這隻是一個願望而已,如果我們不愚蠢至極的話,我們不必先潑冷水。”

康維尖銳地指出:“我不相信他會像你說的那樣。我倒覺得他很有可能設法自己逃離。”

“逃離?真的要用這個詞嗎?畢竟,通道在任何時候向任何人打開。除了大自然提供的那些屏障外,我們沒有任何看守。”

康維笑道:“是啊,你得承認大自然在這方麵為你們做得太好了。但是,我認為你們並非在任何情況下都覺得自然屏障信得過。來過這裏的各種探險隊怎麼樣?他們想離開的時候,通道也是一樣總開著嗎?”

這回輪到張笑了,“親愛的先生,特殊情況有時候需要特殊考慮。”

“說得好。所以在你知道某些人不可能成功離開時,才會給他們離開的機會?即便如此,我想還會有人這麼幹的。”

“沒錯,這種事時有發生,但是,一般來說,逃離的人在高原上經曆一夜就乖乖地回來了。”

“是因為沒有遮風避雨的地兒和適合抵禦寒冷的衣物嗎?真是那樣的話,我也就明白了你們的溫和做法與嚴苛的做法是有相同效果的。但是那些極個別沒有回來的人是怎麼回事呢?”

“你自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張說道,“他們不回來【14】。”但是他馬上又補充道:“我可以向你保證實際上這種不幸很少發生,而且我相信你的朋友不會這麼魯莽,也走這條路吧。”

張的一席話並沒有讓康維感到十足的寬慰,馬林森的問題還是個當務之急。他希望這位年輕人能夠在被允許的情況下離開這裏,而且這種情況也並非第一次,飛行員塔盧就是個最近的例子。張承認香格裏拉有權做他們認為明智的事。“但是,親愛的先生,把我們的未來完全維係在你朋友的感激之情上,我們就明智嗎?”

康維覺得這個疑問並非沒有道理,因為馬林森的態度很容易讓人想到他到了印度會有什麼舉動。這是康維特別關心的問題,而且之前他也不止一次地詳細考慮過這個問題。

不過這一切世俗雜念當然都逐漸地被濃鬱而厚重的香格裏拉所驅散。如果不是有時為馬林森擔心,康維感到相當的滿足;隨著這個新環境組織結構的慢慢顯現,他驚訝地發現這裏的複雜精細非常符合他的需要和口味。

有一次,他對張說:“隨便問問,你們這裏的人如何對待愛情呢?我想有時候肯定會有一些來到這裏的新人陷入情網吧?”

“常有這事,”張笑容可掬地回答道,“當然,喇嘛們不為所動,就像我們大多數人到了比較成熟的年齡時一樣,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和其他人一樣,隻是我覺得我們能更理智地行事。康維先生,這正好讓我有機會向你說明香格裏拉的熱情好客是一種全方位的。巴納德已經體驗過了。”

康維微微一笑,有些生硬地回應道:“非常感謝,我相信他體驗過了,但是我自己的偏好現在還不是非常確定。與肉體滿足相比我更在乎情感上的東西。”

“你覺得這兩者很容易分開嗎?你可能愛上羅珍了吧?”

康維有些吃驚,但還是盡量掩飾,反問道:“你怎麼會這麼問呢?”

“親愛的先生,因為你若真的愛上了她也是很正常的事——當然要保持適度的原則。羅珍不會有任何的熱情反應的——這是你想象不到的——但這種經曆會是非常愉悅的,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這可是經驗之談,因為我年輕的時候也愛上過她。”

“你真的也愛上過她?那她當時是什麼反應呢?”

“她隻表現出對於我給予她的讚賞非常感謝,表明那是一種多年來培養出的珍貴友誼。”

“換句話說,她沒反應?”

“如果你想這麼說也可以,”張簡單地說道,“她總是以她的方式讓她的愛慕者獲得心靈的滿足。”

康維大笑道:“這完全適合你,或許也適合我——但是對於一位像馬林森這樣的熱血青年呢?”

“親愛的先生,馬林森愛上她是很可能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了,我可以肯定,當他知道他無法返回時羅珍會安慰這個悲傷的小夥子的。”

“安慰?”

“沒錯,不過你一定不要誤解我使用這個詞。羅珍不會給予愛撫,但可以讓備受煎熬的心從她的儀態中獲得觸動。你們的莎士比亞是如何描述埃及豔後克利奧帕特拉的(Cleopatra)?——‘她在完全能平複饑渴情況下製造饑渴。’毫無疑問,這種人屬於激情賁張人群中常見的一個類型,但是,我敢說,這樣的女人與香格裏拉是格格不入的。如果允許我修改一下莎士比亞的那句話,羅珍則是‘在最不能平複饑渴的情況下消除饑渴’。這是一項較為微妙恒久的技能。”

“而且,我想,也是一項她很熟練的技能吧?”

“噢,那肯定是的——這個方麵我們見得多了。她用她的方法去安撫躁動的渴望,即使得不到她的回應也能感受到那種無聲的愉悅。”

“那麼說,你們是把她看成是這個組織機構的馴服機器的一部分了?”

“如果你那樣認為,就算是吧。”張溫文爾雅地反駁道,“但是,把她看作是晶瑩中映出的彩虹和花朵上凝聚的露珠更優雅更妥帖些。”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張。這種表述更優雅。”

康維幽默地開玩笑常常會引出張的嚴謹而機敏的回答,他喜歡張的這個樣子。

但是,當他再一次單獨和羅珍在一起時他感受到張的說法太有見地了。她全身散發著芬芳,浸染到他的情感深處,使那裏的餘燼閃爍,雖非燃燒但很溫暖。刹那之間他領悟到,香格裏拉和羅珍是那樣的完美,他不希望有一絲可能的情感回應打破這般寧靜。多少年來,他的激情飽經磨難,現在傷痛終於可以得到撫慰,他可以把自己交付給既不痛苦又不無聊的愛情了。夜晚,當他走過荷塘時,他有時就會幻想著她依偎在他的懷抱裏,但這種幻想會隨著時間的逝去而消失,隻剩下埋在心底的無限溫柔。

他覺得他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幸福,甚至在戰爭爆發前的那些年也沒有過這種感覺。他喜歡香格裏拉的靜謐安詳,它那獨一無二的深刻理念撫慰而非控製他的心靈。他喜歡這裏人們含而不露的情感心境和細膩委婉的表達。過去的經曆讓康維明白,粗魯絕對不會傳遞真誠善意,他甚至不願意把巧妙措辭看成是虛偽造作。他喜歡彬彬有禮、悠悠從容的氣氛,在這種氣氛中交談是一種成就而不僅僅是一種習慣。他欣喜地意識到,現在最閑散的狀態可能也不會被批評為虛度光陰,最沒誌向的夢想也會是心靈的慰藉。香格裏拉總是那樣的寧靜祥和,也總有不慌不忙的事情做。喇嘛們像是有足夠的時間支配,但那些時間又不是無足輕重。

康維沒見到更多的喇嘛,但是他逐漸了解了他們所做的事情。除了語言知識外,一些喇嘛似乎在從事大量的研究,那種精神一定會讓西方世界感到吃驚的。許多喇嘛在撰寫各種手稿書籍。張曾經說過有一位喇嘛在純數學方麵做了很有價值的研究,還有一位結合吉本(Gibbon)和斯彭格勒(Spengler)的著作正在撰寫一篇關於歐洲文明史的鴻篇巨著。但是,這類工作並非所有喇嘛都能做,也並非總在做這類工作。他們率性地沉浸在各種行當裏,有的像布裏亞克一樣整理一些古典曲子的樂譜,或者像那位英國牧師一樣研究關於《呼嘯山莊》的一個新理論。甚至還有比這更不切合實際的一些事情。

有一次,康維就此發表看法時,活佛給他講述了一個公元前三世紀時一個中國藝術家的故事。這位藝術家花費了許多年時間在一塊櫻桃石上雕刻了龍、鳥和馬,並把最終的作品獻給了一位皇太子。剛開始,這位皇太子看到的隻是一塊石頭而看不到上麵的東西。於是這位藝術家讓他建一堵牆,在上麵開扇窗,並囑咐他在黎明的曙光中透過窗子觀察這塊石頭。皇太子照著做了,結果發現這塊石頭的確非常美麗。“親愛的康維,這不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嗎?你不認為這個故事給我們很大啟發嗎?”

康維表示讚同。當他發現香格裏拉的寧和能夠包容各種古怪和平凡的行為時,他感到無限欣喜,因為他一直以來也對這類事情感興趣。實際上,當他回首過去時,他的記憶裏充滿的都是那些過於奔波不定或勞力費神而無法完成的工作,但是現在它們都可能實現,甚至在悠閑自得的心境中得以實現。沉思是令人愉悅的事,所以當巴納德跟他說自己在沉思香格裏拉神奇未來時他沒有嘲笑他。

看來,巴納德最近更頻繁地往山穀裏跑,不完全是為了美酒和女人。

“康維,你知道,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你和馬林森不一樣——他總是傷害我,這一點你很可能也了解。但是我知道你對當前的處境會理解得更透徹。很滑稽——你們英國官員剛接觸都是那麼的生硬和刻板,但你是那種可以信賴的人,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

“那可不一定,”康維微笑著說,“而且馬林森和我一樣都是英國官員啊。”

“沒錯,但他就是個孩子。他看待事情不夠理智。你和我都是經曆世事的人——我們能夠接受現實。問題是,我們真的無法理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陷於此地,但是,事情不就是這樣嗎?換而言之,我們知道我們究竟為什麼活在這個世上嗎?”

“也許我們一些人弄不明白,但那又能怎麼樣呢?”

巴納德壓低聲音,嘶啞著嗓子說道:“金子,夥計,”他的聲音裏帶著狂喜,“肯定是金子,沒錯的。不誇張地說,山穀裏有成噸的金子。我年輕的時候做過采礦工程師,我還記得礦脈是啥樣子。相信我,這裏的黃金礦藏和南非一樣豐富,而且特別容易開采。我猜你認為我每次坐著轎子去山穀裏是為了瀟灑。根本不是那回事。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你知道,我一直在想這裏的人必須支付相當高的費用才能獲得從外麵運進來的生活用品,那他們除了用黃金或白銀或鑽石來支付還能有什麼別的東西呢?畢竟,這隻是一個推理。然後我就四處尋找,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了全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