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京須發暴張,厲聲說道:“姓侯的,像那秦六他還有點仁心,講個義氣,你還算人麼?莫子京倒要看看你的心腸……”
“怎麼?”侯山風眉一揚,截口說道:“莫大總管你罵人!這才是笑話,‘金陵城’是個有王法的地方,咱們到哪兒講理都行!別說我幫不上這個忙,就是我幫得上,我不願意幫難道不行?”
“行!”莫子京巨目盡赤,厲笑說道:“可是董家的聲威不能白損,我家姑娘的尊嚴也不能就這麼掃了地,我莫子京要在董家未遭難之前先劈了你這個冷血的匹夫!”
話落,揚掌,便待劈出!
背後適時傳來董婉若的嬌喝:“莫總管,住手!”
莫子京一震沉腕收勢,董婉若嬌靨煞白,美目赤紅,神色冰冷木然地又道:“他說得對,願不願幫忙那在他,任何人不能勉強,遭難那是董家的事,跟別人無關,讓他走吧!”
莫子京身形顫抖,啞聲說道:“老奴遵命!”抬頭揮手,厲聲叱道:“匹夫,滾!”
侯山風毫不在意地笑道:“滾就滾,隻是,莫大總管,我奉勸你以後多學學你家姑娘,像你這個吃人的模樣兒對人,便是我有回心轉意的打算,我也要打消這個念頭了!”
莫子京險些氣炸了肺,若是換換平時,就有十個侯山風也被他活劈了,無奈如今主命難違,他隻有聽著!
侯山風話落,一笑轉身,住外行去!
但他剛走了兩步,卻又轉了回來,皺著眉道:“我很奇怪,江湖上那麼多有本領的大俠客你們不找,為什麼偏偏找上了我這個隻知吃喝嫖賭的的混混,姑娘,可不可以告訴我,是誰讓你上這個惡當的?”
莫子京厲聲說道:“匹夫,無論是誰你都管不著!”
侯山風險色一沉,道:“莫大總管,我是在跟你的主人說話,身為奴才的最好少插嘴!”
莫子京勃然大怒,殺機倏起,顫聲說道:“姑娘,老奴情願領家法……”
董婉若嬌軀閃動,跨前一步,攔在了莫子京身前,道:“閣下既不肯幫這個忙,多說無用,為彼此都好,閣下還是趕快離去吧。”這位姑娘委實是一付恕人好心腸!
侯山風揚了揚眉,道:“多謝姑娘,侯山風遵命!”
舉手一揖,揚長而去!
莫子京顫聲說道:“姑娘,像這麼一個毫無人性的冷匹夫,你……”
董婉若木然截口說道:“莫總警,大難臨頭,舉家即將不保,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何必跟一個不相幹的人嘔氣?”
莫子京神情一慘,啞聲叫了一句:“姑娘……”喉間似被什麼鎖住,默默不語,垂下頭去。
董婉若緩緩說道:“莫總管,我看開了,人生百年,誰無一死,不過遲早有別而已,再說,這也是因果循環報應,躲不掉的,咱們走吧!”說著,木木然向賭棚外走去,一張嬌靨白得怕人,生似靈魂出了竅,整個人已經麻木了。
莫子京默默地跟在身後出了賭棚。
董婉若出了賭棚之後,直向夫子廟後行去,夫子廟後緊臨秦淮河,是這一帶最僻靜的所在。
莫子京立覺有異,驚恐地跟前一步,道:“姑娘,天色不早,還是回去吧!”
董婉若聽若無聞,像個幽靈一般逕自向前行去!
莫子京急忙又道:“姑婉,別讓兩位老人家傷心了,兩位老人家猶健在,姑娘若先尋短見,那是不孝,姑娘深明大義,不是一般姑娘家可比,怎好……”
說話間,已然到了夫子廟後,麵對那燈火萬點的迷-水月,董婉若停了步,突然開口說道:“莫總管,你先回去吧,我要在這兒坐一會兒!”
這叫莫子京如何敢,他忙道:“姑娘,容老奴再說一句,就是死,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董婉若道:“誰告訴你我說我要尋死了?”
莫子京忙強笑說道:“是老奴該死,那麼姑娘快請回去吧,免得兩位……”
董婉若搖頭說道:“我不是說過了麼,要回去你先回去,我要在這兒坐一會兒!”
莫子京道:“老奴跟隨姑娘出來了,就該在這幾侍候姑娘!”
董婉若道:“那麼你就不必勸我回去了!”
莫子京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應了一聲“是!”
董婉若沒有再說話,一直神情木然地望著汩汩河水出神!
莫子京極度不安地也一直站在她身邊,來敢稍離寸步。
半晌,莫子京似忽有所憶,陡挑雙眉,道:“姑娘,那化緣僧人的話……”
董婉若道:“出家人不打狂語,佛門弟子以慈悲為懷,我想那位大和尚不會騙我,是這個姓侯的不肯伸出援手……”
莫子京冷笑道:“以老奴看,那和尚分明為賺十兩銀子,那姓侯的匹夫不過是秦淮河,夫子廟一帶一個下九流的混混,他如何能解得這場大難?要是要他幫忙賭一場牌還差不多!”
董婉若搖頭說道:“莫總管,我不會看錯人的,那位大和尚分明是位隱世奇人,便是這個姓侯的也不是等閑人物!”
莫子京道:“那和尚要是個隱世奇人,他就該化解這場災難,為什麼還指點姑娘跑到這地方來找那姓侯的匹夫?”
董婉若道:“那也許因為姓侯的比他要高!”
莫子京揚眉說道:“姑娘,咱們是武林世家,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哪一個武林高手逃過咱們的雙眼?可是那和尚跟這匹夫一般地貌不驚人,毫無紮眼之處,而且老奴遍尋記憶,窮搜枯腸,也想不出武林中何時有過這麼兩個人?”
董婉若道:“莫總管,你跟家父同時成名,無論所見所聞,都該比我這個年輕晚輩多得多!以貌取人,最為不智,修為高深的人,他也能放斂自如,再說宇內之大,無奇不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董家雖是武林世家,可是仍然無法知道這武林中隱有多少奇人異士!”
莫子京羞愧地道:“多謝姑娘指點,姑娘睿智,老奴自知不如,但既如此,姑娘剛才為什麼不向那姓侯的提起那和尚?”
董婉若搖頭說道:“他既然不肯伸出握手,便是提誰也沒有用的!”
莫子京道:“老夫鬥膽,那和尚既知姓侯的,必然跟他關係非淺,姑娘適才若提起那和尚,說不定可以……”
董婉若搖搖頭,笑了,但那笑望之令人心碎腸斷!
“有道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萬般皆天定,半點不由人’,我現在明白了,董家若命該複滅,便是求誰也沒有用,董家若不該複滅,那根本無須求人!再說,事關生死,便是求,求諸人也不如求諸己!”
莫子京默然不語,但他旋又說道:“既是如此,夜深露重,姑娘還是回去吧!”
董婉若道:“這秦淮河水給了我很大的啟示,隨流水東逝的六朝繁華,曾幾何時又出現在這秦淮河上,可是誰又知道它什麼時候又要隨流水東逝呢?人生的一切,本是變幻不定的,我本來想碰死在這兒的,可是我如今又不想死了,因為那太懦弱,也輕如鴻毛,太不值得!”
其子京神情激動,麵有喜色,忙道:“那麼,姑娘,咱們走吧!”
董婉若默默地點了地頭,轉身向來路行去!
莫子京忙趕一步,緊緊地跟在身後!
轉瞬間,這一主一仆兩個身形消失在那囂鬧的夜色裏!
適時,在那秦淮河中一艘熄了燈的畫舫裏,傳出了一聲嬌滴滴,軟綿綿,三分酸意的冷哼:“我當你是看什麼呢,原來是看人家的大姑娘,你可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人家可是良家婦女,正經女兒家,不比我誰是有錢的大爺誰上船來!”
隻聽“哼!”地一聲,一個清朗話聲說道:“豈不聞秀色可餐!天鵝肉吃不著,瞧瞧總可以,你也撚得什麼酸,吃得什麼飛醋?”
那嬌滴滴的話聲發了嬌嗔,不過那一聽就知道是假的:“撚酸吃醋?笑話,別說是你,就是換個腰纏萬貫的俊漢子我也不在乎,熟李走了生張來!我還怕世人拜倒在我這石榴裙下!至於她呀,她也配,論姿色那比我小翠紅差得多,要論本領嘛,她還得學上個十年!”
“那是!”那清朗話聲笑道:“誰比得上你幾十年風塵裏打滾,靠這個吃飯的小翠紅?不過,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誰麼?”
那嬌滴滴的話聲道:“老娘管她是誰?她就是皇太後又怎麼樣?你說她是誰?”
她到底還是想知道。
那清朗話聲道:“金陵董家的董姑娘!”
那嬌滴滴的話聲一聲驚呼,沒再說話!
那清朗話聲一笑又道:“別害怕,她聽不見的,好好睡你的覺吧,我走了!”
那嬌滴滴的話聲急忙說道:“你怎麼走?你不是說今夜要……”
那清朗話聲笑道:“我這是天橋的把式隻說不練,我生平不喜歡這個調調兒,再說我也不是有錢的大爺,你還是找別個吧!”
清朗話聲隨即寂然,那黯黑的畫舫中隨即傳出了一聲咬緊了牙關的咒罵:“死鬼,要你一輩子發不了足跡!”在“夫子廟”左是吃的地方,那一片都是小吃攤兒!凡是吃的地方,都離不開酒,尤其是,夫子廟這地方!
在一個小攤兒上,長板凳上蹲著個人,那張小桌上,擺著一壺酒,五香豆腐幹,鴨腳鴨翅膀等幾樣小菜!
蹲著的那兒是秦六,他一個人喝著悶酒,差不多有了三分醉意,一雙眼紅紅的。
這時,他端起了麵前杯,剛要就唇,“啪!”地一聲,由背後伸來一隻手掌,拍上了他的右肩,緊接著有人笑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秦六哥好愜意啊!”
這一巴掌拍得秦六身形一晃前栽,差點沒爬在桌上,那一杯酒卻已灑出了大半杯。
秦六一腳落地,擎著酒杯回頭一看,立刻瞪了眼:“姓侯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身後,站著個瀟灑青衫客,正是那“秦淮河”,“夫子廟”一帶出了名的賭棍,自稱侯山風的那位。
侯山風此際滿臉堆著笑,忙道:“六哥,開開玩笑,何必這麼大火氣?”
“開玩笑?”秦六瞪著眼,憤憤說道:“我姓秦的沒你這個朋友,你以後少跟我開玩笑!”
侯山風笑道:“怎麼,六哥,我以為你說氣話,怎麼當了真?”
秦六憤然說道:“我這個人向來說一句算一句,沒那麼好心情跟你開玩笑!”
侯山風揚了揚眉,道:“六哥,還為剛才那回事兒?”
秦六道:“我那兒管得著,肯不肯幫人忙,那是你姓侯的事兒!”
侯山風笑道:“好了,六哥,我陪你喝兩杯,好好談談消消氣怎麼樣?”
泰六抬手一指,冷冷說道:“要喝酒那兒去,有的是桌子,我秦六不沾你的,你姓侯的最好也別沽我的,咱們兩不相沾!”
侯山風道:“何必呢,六哥,一年多的朋友了,難不成真要為個不相幹的人就此翻臉拆夥不成?”
秦六砰然一聲拍了桌子,震得壺搖杯倒碟子亂跳:“什麼叫不相幹?董大爺一生仁俠,又是‘金陵城’出了名的大善人,苦哈哈的朋友,哪一個沒受過他的周濟?現在好,他家裏有了難,竟沒人管,更何況人家董姑姑金枝玉葉拋頭露麵,不顧身份,忍羞含辱跪在地上求人?這叫什麼世界,什麼年頭兒?”
侯山風搖搖頭,笑道:“六哥,你隻知道怪我,你說說看,除了吃喝嫖賭,我會什麼?我幫得上幫不上這個忙!”
秦六冷哼說道:“我又會什麼?除了吃這口軟飯外,我也什麼都不會,可是隻要董姑娘找上我,我就拿這條命去拚!”
侯山風高挑姆指,道:“夠仁義,夠血性,夠朋友,是條漢子,可是六哥,你拚了這條命之後,能不能解救董家的大難?”
秦六一怔,道:“這,這反正我是幫了忙了,有沒有用我不管!”
侯山風“哼!”地一聲,道:“六哥,你是個明白人,咱們拚命也好,不拚命也好,主要的是為解救董家這場大難,既然解救不了這場大難,那有什麼用?又叫幫得什麼忙?人死講求個重如泰山,像六哥你這樣的拚命法,隻能說輕如鴻毛,太不值得!”
秦六道:“那總比你縮著頭好,就是死得像根鴻毛,人家日後提起我秦六來,總不會搖頭撇嘴吐唾沫!”
侯山風道:“那六哥你是為自己打算,並不在解救董家的大難!”
秦六怒聲說道:“你有辦法解救董家的大難?”
“有!”侯山風點頭笑道:“隻在六哥你肯不肯幫這個忙!”
秦六霍地自板凳上站了起來,道:“我秦六說過,能拚命……”
侯山風拍手把他按了下去,搖頭說道:“六哥,不是我如今說你,剛才你那句話大有毛病,為什幺非等董姑娘找上你?你要真打算幫忙不必等她找!”
秦六呆了一呆,道:“對,你說了半天,隻有這句話中聽!”
一拍桌子,翻身便走!
侯山風眼明手快,一把把他拉了回來,道:“六哥,你哪兒去?”
秦六道:“自然是去董家幫忙去!”
侯山風搖頭笑道:“我看你不是幫忙去,是去送命去,現在已經快三更了,我敢說如今不但人家董家的人出不了大門一步,而且任何人也進不了董家的門兒,甚至進不了五十丈內便非躺下不可!”
秦六一怔,抬眼說道:“你怎麼知道?”
侯山風道:“我這是根據常理推測,你想想,江湖人免不了樹仇,尤其董家樹的仇該更多,所謂大難臨頭,那一定是仇家找上門來,既是仇家找上門來,他能不監視董家的一舉一動?”
泰六怔住了,半響始道:“那,那你說該怎麼辦?”
侯山風一指板凳,笑道:“不怎麼辦!坐下來我陪你喝兩杯,咱們好好談!”
秦六悶聲不響,猛然坐下,侯山風鬆開了他,微微一笑,也坐了下去,坐定,秦六始道:“你我都坐下了,怎麼辦,說吧!”
侯山風笑道:“別急呀,六哥,有道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才能談上正題呀!’來,咱們先喝兩杯再說!”
說著,他為秦六滿斟了一杯,又向那擺攤兒的要了一付杯箸為自己滿斟一杯,然後舉杯邀秦六:“來,來,來,有道是酒逢知己幹杯少,當了褲子也要喝,李青蓮說的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境悲白發,朝如青絲暮如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揚眉吟哦,狂態畢露,一個秦淮河,夫子廟一帶隻會吃喝嫖賭的人,竟然一口氣吟出了詩仙李太白的將進酒,而且抑揚頓堵,鏗鏘如金石,豈不怪哉?
餘音猶自縈繞,他已舉杯一仰而幹!
秦六皺了皺眉,也喝個杯底朝天。
一杯飲下,侯山風未即時說話,順手拿起一隻鴨腳啃了起來,吃得是津津有味,旁若無人。
秦六也沒說話,可是他也未動手,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直瞅著侯山風,臉上發急心裏直納悶。
侯山風啃完了一隻又拿起一隻,一直到啃完了兩隻鴨腳三杯下喉,他方始似心滿意足地拍手丟棄了骨頭,抹了抹嘴,轉向了秦六,目光剛投注,他“咦”了一聲:“六哥,你怎麼不吃不喝直發愣呀?”
秦六愣楞地說道:“等你吃喝完了好說話!”
侯山風赧然一笑,搖頭說道:“看來你雖日飲鬥酒,仍不知酒中樂趣酒滋味,永難銷那萬古之愁,好吧,六哥,聽清楚了……”
頓了頓,接道:“這件事,非六哥你幫忙不可……”
秦六淡淡說道:“我沒說不幫忙,你倒是說出個辦法來呀?”
侯山風點頭說道:“別急呀,這要慢慢的說,慢慢的聽,今天已經晚了,來不及了,明天一早,六哥,你找幾個弟兄到達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酒樓茶館裏,去替我傳兩句話……”
秦六道:“傳什麼話,哪兩句?”
侯山風道:“為我吹噓一番,越吹噓越好,最好把我能捧上了天,就說秦準河,夫子廟的侯某人不但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胸羅萬有,滿腹經論,而且彈得一手六馬仰秣,遊魚出聽的好琴,尤其好賭擅賭,無往不利,無戰不勝,更難得他嗜飲能飲,有個鬥不醉之海量……”
秦六愕然說道:“老侯,你想幹什麼?”
侯山風道:“出名呀!這不是個出名的好辦法麼?”
秦六冷冷說道:“確是個出名的好辦法,可是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侯山風呆了一呆道:“怎麼?六哥!”
秦六道:“你這是解董家的大難,還是為自己出名?”
侯山風道:“六哥,唯我出名,才能解救董家的大難!”
秦六“呸!”地一聲,怒聲說道:“老侯,你把我秦六當成了三歲孩童!”
侯山風笑了笑,道:“這麼說親,是六哥你不信!”
秦六道:“秦淮河,夫子廟,你隨便找個人說說,誰要是信了你的話,我秦六這顆腦袋就給你當夜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