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吸兩口,他就聽到山下堰塘邊發出驚懼的狗吠聲。
何地把煙卷一扔,提起黑斑竹棒就向山下衝去。
果然是那條狗!它在堰塘旁邊望著自己水裏的倒影,恐懼得渾身哆嗦。
何地從後麵操過去,飛起一腳,把狗踢進了水塘。狗發出慘烈絕望的哭嗥。它在水中刨動四蹄,遊到了岸邊,何地一竹棒打在它頭上,可它似乎沒有痛感,隻是狂吠。眼見它的前爪已抓住岸上的幹土,頭撥浪鼓似的搖動,髒水四濺,何地又是一腳,踢在它的前肋上。
瘋狗發出短促的慘叫,再次入水,之後全身麻木,直往下沉。
何地用竹棒一撩,使之到了岸邊。他提住狗的後腿,像舞鞭子似的在幹土上撻。
當他氣喘如牛地停下來,發現狗頭已經破裂了。
旁邊是一塊旱地,一把鋤頭留在地裏,何地就近挖了一個深坑,將狗埋了。
他坐在濕淋淋的堰塘邊上,悲傷地想:我能不能夠回家去呢?
他沒有起身,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那時候的堰塘不像後來四麵都有路可通,那時候隻有北麵有條路通往鞍子寺,其餘三麵都被黃荊條和齊人高的茅草嚴嚴實實地遮掩著,何地躲在黃荊叢中,沒有人會發現他......灰白的太陽在天上移動......許蓮的喊聲再一次響起......那喊聲開始很切近,後來就變得越來越渺茫了,渺茫到極致,隻留下若有若無的幻影......
直到日含西山,何地才站起來,慢騰騰地往家裏走去。跨上地壩坎,他看見壩子裏圍了許多人,人群的中央,站著許蓮,許蓮一手抱著何二,一手牽著何大,眼睛哭得爛桃兒一般。老財主何亨坐在許蓮麵前的長凳上,雙目微閉,左手輕輕運動五指,口中念念有詞。何地知道許蓮請了他來"掐食";坡上有人家丟了人畜或其他物品,都請這老先生來"掐食",占卜方向。何地徑直擠入人群,拉起許蓮就往屋裏走。除了閉著眼睛不明究裏的老先生,其餘的人都驚詫莫名,啞然失聲。進了屋,砰地一聲,何地將門閉了。
外麵的人緩過氣來,對何地的冷漠極為不滿,揚聲對運動著五指的老先生說:"莫掐了,人都回來了!"之後紛紛散去。老先生睜開雙目,見許蓮果然不見,搖一搖頭,長歎一聲,也起身回家。
他剛轉過一條豬圈巷子,就聽到許蓮撕心裂肺的哭聲。老先生再次搖了搖頭。他斷定某個人的鬼魂,已附著到了何地的身上:何地不可能活多久了。
許蓮哭,是因為對丈夫的怨恨。半天時間,她跑了多少趟子,轉了多少地方,連人們最怕去的朱氏板,她也去找過了。"你到底去哪裏了呢?"她質問丈夫。何地垂了頭,輕聲說:"我在堰塘邊。"許蓮更加來氣,"既在堰塘邊,我像昂男那麼喊你,你為啥不應我?""昂男"是何家坡對母牛發情時求偶的形象說法,是對女人最惡毒的咒罵。
何地把頭垂在兩胯間,一言不發。他不僅不說話,還坐到床上去,連飯也不吃。
晚上,當許蓮把何大何二弄到鋪上睡去之後,再次來到沉默如石的丈夫麵前。從小到大,她沒有忍受過這樣的寂寞,她的神經都要斷了。她把丈夫的頭抱在懷裏,摩挲著。這時候,她有了何老先生一樣的想法,認為一定是某個妖孽的鬼魂附在了丈夫身上。她聽人說過,何華強的妹子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淹死在那個堰塘裏,肯定是她的陰魂無疑了。在弄孩子上床的時候,她一麵注意著丈夫的動靜,一麵想:今晚,必須請先生來禳治,看丈夫那樣子,怕拖不到天明......她娘家望鼓樓山上,有一個陰陽兼端公先生,先生姓羅,據說是羅思舉的後人,本住在白岩坡的,前幾年才搬到望鼓樓去了。他搬遷的理由是說白岩坡風水已盡,望鼓樓卻正處於地脈上升期。羅先生常年頭裹黃巾,手執屍刀,遊走四方,都說他有伏妖降魔的本領......許蓮可以摸黑去請先生,但是把丈夫留在家裏,她怎麼放心哩!她想把丈夫哄睡,再想法子請人來看住他,自己上望鼓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