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5)(2 / 3)

最後,當他想到生母,想到哥哥,想到美麗的妻子和兩個可愛的兒子時,淚水才洶湧而出。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許蓮拖著兩個孩子趕來了。

何地連忙擦了淚,做出沒事人的樣子,東張西望。

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被許蓮看在眼裏。從丈夫的態度來看,這一切都是不可改變的了。

幾天之後,何地開始流涎水。與此同時,他感到惡心,呼吸十分困難。許蓮給他端水喝,他眼睛突然發直,怪叫一聲,一掌將水瓢打出老遠。瘋狗怕水,中了瘋狗毒素的人也怕水。

此前,許蓮與何地都暗存幻想,現在,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

當夜,不管許蓮怎樣哀求,何地都拒絕許蓮跟他同床。許蓮說:"給我一次吧。"淚如雨下。何地朝他怒吼,害怕嘴角的涎水噴到妻子身上,就把臉朝著別處,亂叫亂嚷,像他是在對另一個人說話......

何地幾天沒出門了,因肌肉極度的痙攣痛得喊爹叫娘。

這時候,坡上人才知道何地得了狂犬病。

何家坡炸開了鍋,何華強把三個根本聽不懂話的兒子弄到近前,冷冷地說:"隻有田土才是命根根,何家坡才是你們的祖先人!不老老實實伺候土巴,想精想怪(指的是何地曾強烈要求上學的事),就要遭報應!記住了嗎?"他的最後一句是吼出來的,大兒子何中財與幺兒子何莽子嚇得哭,唯次子何中寶不哭,還使勁地點頭。

何家坡大部分人都認為何地是遭了報應,理由雖然都與他念書有關,卻與何華強的有所區別:何地念書時要人用滑杆抬的事情傳開後,坡上人就說:"那家夥小小年紀就做缺德事,今後要遭報應的。"這話果然應驗了。連他三老爺何興孝也這樣說。何地結婚半年後,何興孝就對何地心生怨恨,因為何地不像剛結婚時那樣天天請他和嚴氏吃飯。

何興孝對丈夫的惡損,使許蓮對他極為不滿,關係也由此緊張起來。

坡上沒一個人理會何地追了幾匹山嶺把那害人的瘋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爺爺何地死了。

何地死後,許蓮的去向成了最具養料的談資。一大半人都認為許蓮是守不住的。坡上人平常不好說出口的話,這時候也敢說了,那些聽過房的,就肆無忌憚地把許蓮新婚夜的"騷情"四處傳揚。一個說不信,十個說就信了。

大家得出結論:這樣的蕩婦,怎麼可能守得住呢?

最先關注此事的,是我的三曾祖父何興孝。何地死後一年內,他雖心裏擔憂著許蓮守不住,卻沒表露到口頭上;一年後,他就和嚴氏利用一切機會對許蓮進行恐嚇和利誘。何家坡人,白天各忙各的,暮春至初秋,每逢月光鋪灑的夜晚,是他們聚會擺龍門陣的時光。光緒初年,何家坡即形成三層大院的格局,富庶之家何華強、何亨、何坤章等,占據東邊和中間兩層院落,稍能過日子的住戶如許蓮、何興孝等,占據西院,那些屙了泡幹屎也要講給人聽證明自己有飯吃的窮人家,被排除在正門之外,散居於溝畔竹旁,蓋不上木房,多築土牆,頂以山茅草覆之。我父親何大說,何家坡雖然跟天底下一樣,貧富不均,但晚上擺龍門陣的權利是平等的,窮得隻配舔腳板的何先東,天上地下仿佛無所不知,神吹鬼哄,把幾層院子的男女老少逗得笑不過來,隻有不停地放屁,因此,一到月亮出來,何先東便到處竄,不管走到哪,誰見了都為他設凳。他這閑吹的天賦,遺傳給了他的兒子何逵元,這當然是後話。何地死後一年,隻要何先東到了西邊院子,何興孝就不再讓他講那些上天入地不著邊際的鬼話,而是給了命題作文:節婦的故事。

何先東從未上過一天學堂,可讓他講什麼,他都能講得鼻眼周全,全賴他三十年討飯的經曆。他喝下一口我三曾祖母嚴氏親自送來的涼水,又涎著麵皮討了碗稀飯吸溜下肚,就講開了:

敘定府有一婦人花氏,年幼即聰敏過人,十六歲嫁給張宗烈,張宗烈的父親已死,母親七十歲,花氏幫助婆婆料理家務,敬戒無違。沒多久,張宗烈死了,花氏不過二十歲,兒子張光輝不過兩歲,女兒張光繡還在繈褓中,家裏又窮,衣食不給,花氏異常哀痛,日子過得淒淒惶惶,常常思謀在屋梁上搭一根繩子,一死了之。可她又想:死並不難,隻是我死之後,衰老的婆婆靠誰贍養?子女又托咐給誰?贍養老人,撫育子女,是未亡人的責任啊!於是,這花氏毀容撤飾,凡三姑六婆一類人物,都拒門不納,每天隻是勤苦紡織,想存一點錢,使老老少少都不受饑寒。婆婆李氏有心髒病,發作起來痛不可忍,花氏請來郎中,郎中說,要用指血和藥服下,方能最終治愈。花氏一點也沒猶豫,刺破十指,把血滴在藥中。李氏吃了藥,果然好了,後以壽終。花氏敬備棺殮,祭葬都合禮儀,無半點差池。花氏的兒子讀了幾年書,就停學經商,從此家業振興,子又生子,孫又生孫,繁衍成一個大家族。花氏活了八十五歲,親見五世才死。光緒十八年,族人為她請功,修了牌坊。花氏的曾孫女,十七歲嫁給蕭清輝,沒到半年蕭清輝就死了,有了祖母作榜樣,誓死不嫁,此人至今住在敘定,已經四十多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