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記事時,八十歲的老人已是滿頭白發了,連胡須也白得發著銀燦燦的光,臉上的皺紋折得如風吹形成的水紋,一條條深陷得似峽穀。但眼睛卻依然炯炯有神地盯著院中那棵梧桐樹。他手中一直握著那伴他經曆過戰爭歲月的竹棍。每當他坐於梧桐下時,那發抖的手使那棍也點顫顫地敲擊著地麵,碰出一連串悅耳的響聲。
我父母因為要忙地裏的活,所以就把幼小的我托付給爺爺照管,於是我的生活裏不再有峽穀,不再有溪流,不再有夥伴們的嬉戲了,隻剩下了爺爺與梧桐樹了。
當我開始成為這個院子裏的一部分時,我便對這樹有了好奇心。
“爺爺,這叫什麼樹?”
“它叫梧桐樹”
“梧桐,它開花嗎?結果子嗎?好吃嗎?”
“它隻結種子,不結果的,也不好吃。”
其實梧桐也開美麗的花的,而爺爺卻將此省略了,是淡忘了?還是有意遮掩?我不想追問,我知道爺爺也不會告訴我的。
爺爺沉默著一吸煙管,一點火星便在煙鍋裏閃爍,似一小小的火炬在著深邃的道理。一吐納,一縷白煙攜著古舊的香氣升騰起來。
“那你種它作什麼,還不如種桃,種李,吃呢。”
這樹,一到夏天便撐開了朵朵碩大的綠傘,遮住陽光。我爺爺便在下麵乘涼;遮住了雨,我爺爺便在這兒賞雨思事。
“做人,就要做與梧桐一樣的。”
作梧桐?這梧桐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那次的毒打嗎?那年當我把與小夥伴得來的“戰利品”--從鄰居家偷來的核桃捧回家,並把這件事告訴爺爺時,他便把那棍高高地舉起,在那梧桐樹下狠狠地抽打我的脊背,抽打著因淘氣而犯下錯誤的我。
還是意味著當我遠去求學歸回時那關懷備至?還是他靜心地傾聽我的故事後的開懷大笑?
還是他教我做人的諄諄教誨?
或許是意味著他呢,一個一生一世都為國家而不懈戰鬥的勇士!
秋風冬雪裏,凋零的樹葉靜靜地飄揚——就像在水裏無限蕩漾的小舟——悠揚地飄散。小舟浮水激起的是波浪蕩漾開去,樹葉觸地激起的是清脆的聲音如叩響魂靈的玉錘碰了金鍾。在落葉的數聲連綿裏,爺爺便悄悄地將戰爭勳章小心地包起重新放回土洞,用曆經苦難的紙頁重新掩埋。
爺爺走了,在不為人知的時刻悄悄地走了,即使生前戰功赫赫,死後卻如梧桐般靜靜地立著。
雨季裏,沉昏的傍晚,我又站在這裏聆聽你的心語,滴碎的雨兒磕磕碰碰連著敲響幾朵碩大的梧桐葉,最後,重重地落下,敲在我爺爺常坐的石凳上,連我的淚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