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 2)

清,光緒三十四年十月,剛剛立冬。

北京城第一場雪下了兩天一夜,鵝毛大的雪飄在天地間,白茫茫的,走在大街上連人都瞧不見。第二天傍晚雪才停下來,推門出去看,那積雪有膝蓋那麼深。有人戲說莫非是有什麼冤情,這麼大的雪,無論多麼肮髒的東西都要被掩蓋過去,天地間剩下一片詭異的靜謐。

劉老頭喝的醉醺醺的,趁著天還未黑城門還沒有關閉,趕著騾車哼著小曲兒回家。掌櫃勸他在城裏住一晚上,這幾天放晴了,雪化的快,黑路滑的小心山路上撞見鬼。

劉老頭打著酒嗝兒,花白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鬼?鬼有什麼好怕的,我還能當幾年人啊,過幾年我也是鬼了。”一甩鞭子催著那頭大黑騾子撒蹄子快跑。

店小二收了他剛剛喝過的空酒碗,不滿的嘟囔,“回回來送酒都白白喝回半壇子去才甘心,這劉老頭死精死精的,哪裏舍的花個大子兒住店啊。”

掌櫃的倒是笑眯眯的目送著他離開,一點都不在意,“嗐,都是老夥計了,還真沒幾年可以喝了。”

趕著騾子出了城,一路上晃晃悠悠不緊不慢,車軸子軋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雪後天氣晴朗,半個月亮掛在天上,皚皚白雪反射著月亮的光輝,雖然已經是半夜山林裏卻是亮堂堂的。

劉老頭一肚子酒水,走半道兒上停下車解了褲腰帶方便,他本來是愜意的半眯著眼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四郎探母》,一陣冷風撲麵而來,樹上的積雪被風吹落,“簌簌”的掉下來,有的還掉進他的領子裏,凍的他酒醒了一半。他睜開眼睛縮了縮脖子罵了聲娘,突然看見前麵的雪堆裏有動靜。劉老頭心中一喜,回馬車裏拿了根扁擔,躡手躡腳的靠近那個一直在動的雪堆。

這山裏不比城裏,氣溫更低,雪化的慢,雪底下估計躲著山雞更或許是隻鹿也不一定,逮回去可以好好打打牙祭。

雪堆底下的動靜越來越大,這動靜絕不是一隻山雞能鬧出來的,肯定是隻鹿,劉老頭激動的酒都醒了,一扁擔剛要下去他愣住了,露出雪堆的是一個人,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而雪地裏伸出了幾十雙手,這些灰白的手把這小姑娘托出了雪堆。

劉老頭嚇的魂飛魄散,扔了扁擔就跑,沒跑幾步就跑不動了,低頭一看自己雙腳被一雙從地底下伸出的手死死的拉住了。他嚇的幾乎要尿褲子,使出吃奶的力氣都沒辦法把腳抽開,雙腳好像被鐵鉗子夾住了。他腿一軟就給跪下了,“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這位爺,這位大爺,冤有頭債有主啊……我老劉可是個本分人,就是個送酒的長工。”

雪地裏冒出越來越多的手,密密麻麻的,五指張著,手指慢慢的曲張像是奄奄一息的人在求救一般。那雪堆裏冒出來的小姑娘被那些手傳遞著,一點一點的靠近劉老頭,在他跟前停住了。

劉老頭麻著膽子看了一眼那小姑娘的臉,臉色蒼白但是麵頰還是帶著絲絲血色,跟那些灰白的手是完全不同的,是活人的顏色。他哆哆嗦嗦的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子底下,還有一絲呼吸,是個活人。他鬆了口氣,低頭一看拉著自己雙腳的那雙手不見了,雪地裏剛剛出現的那些手也不見了,一切仿佛都是他喝醉了出現的幻覺。

……

1949年,上海港口,還有一天就是除夕。

張小四的心裏沒來由的有些毛躁了,以至於在工作上一向穩重的他頻頻出錯惹的客人不快。領班揮揮手,臨時調他到外麵幹粗活兒去,這餐廳裏服務是需要耳聰目明的細活兒,上的了太平輪的客人非富即貴,隨便惹惱了一位這飯碗就丟了。

下午三點半,登船的客人越來越多。

張小四看著湧上遊輪的人群,心情更加煩躁,深深歎了口氣。這不是他第一次出海,在這太平輪上已經兩年,逢年過節不在老婆孩子身邊也是常事,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明天除夕的團年飯又不能在家吃,他的心情就開始沉重。

“四哥,剛剛傳來消息,咱們延遲到六點出發。”新來的小朱麵帶討好的說。

張小四一聽,氣鼓鼓的把手裏的刷子扔給他,“蹭蹭”下了甲板站在登船口張望。廣播裏很快就開始播送通知,起航時間比原定時間晚兩個小時。

是裝肚子疼合適還是裝頭疼合適呢?張小四想著請假溜號回家去,早上出門的時候媳婦在做粢飯,想到媳婦的手藝他有點流口水。

“張小四你在那裏發什麼呆?!趕快幫這位先生把行李搬到房間去。”大副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他身後,冷不丁的一聲吼,嚇的他一哆嗦。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可以。”那位穿著黑色大衣戴著寬簷帽和墨鏡的男人說。他個子不高,很瘦,厚重的大衣包裹在他身上好像包著一根木棍。他背著一個很大的黑色箱子,杵在地上都快有他人這麼高。張小四見過這東西,洋玩意兒,叫cello,大提琴,拉起來聲音低沉怪好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