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治兮我聖君,天八十蔭殿中隱。出殿仰兮覽禦空,千代萬代亦如是。我侍奉兮懷敬畏,如此獻此禦壽歌。

——《日本書紀·卷廿二》推古天皇壽歌

1.阻逆

才到五月,紀伊半島的天氣已經熱得厲害。夏草剛萌發出蔭碧的綠意,就被一陣陣海上刮來的潮熱風吹襲得伏倒在地。不起眼的碎石小丘上,蓬勃的紫草開滿白色的小花,鋪展著一層若有似無的淡香。

紀伊半島三麵環海,東南海岸線上有綿延的山脈,陡峭的岩壁直插入無限杳藍的碧海。大和國便位於紀伊半島的中心——飛鳥地區,那裏是這個王國血脈最為蓬勃的心髒。

飛鳥的陸野被三座小山環抱,北麵的耳成山與東麵的天香具山蒼翠俊秀,西麵的畝傍山空濛清麗,傳說三山各有神祇,庇佑生靈。映著漸漸西落的殘陽,遲歸的飛鳥劃過蒼茫天際,豐茂的羽翅掠過大和國畿內無數茅簷與殿宇,最終在京畿附近一座黛色的重簷上落了腳。

這是一幢前後三進深的殿宇,黛色的屋瓦深深壓下來,隻露出一段白色的牆基,仿佛透不過氣來的煞白的臉。夕陽淡漠的薄紅從房脊滑向重簷,大殿四角綴著鈴鐺,時而一陣陣丁零零的輕音,和著簷下窸窸窣窣地響——那是衣角與地板摩擦的聲音。繼而,一個虛白的宮人背影在漆過的桐木殿柱後隱去了。

那一年是用明元年(586年),日本第三十代君主敏達王去世半年有餘,設殯宮於廣瀨。

殯宮一側的角樓上,一個武將裝扮的中年男子在矚目眺望。他40餘歲,下巴上留有短而硬的胡碴,此時正微蹙劍眉,凝然望著殯宮之外蒼涼的原野。因為點染了餘暉,蒼茫的原野仿佛暗藏了未燃的火種,星星地映在男子眼中。東南方向十裏之外的地方,隱約能看到一爿爿疊嶂的殿宇,那是敏達王昔日的皇居——幸玉宮。然而,敏達王去年八月薨逝後,幸玉宮也眼瞧著人去樓空,宮人被遣去其他皇族的居處服侍,妃嬪也大多散去,敏達王的正室額田部王後帶著膝下子女,搬到了殯宮居住。

“三輪大人,遠處好像有一隊人馬來了。”值守角樓的兵士似乎發現了什麼,匆忙上前稟報。

武將裝扮的男子從遠眺中回過神來,回頭掠了一眼。這兵士身材略矮、麵部黧黑、體格彪悍,裹著粗布短衣,赤足,腰間繩帶的一側掛了鹿角短刀,另一側係了枚刻有鷹隼紋飾的木腰牌。大和王朝的兵士一般著緊身短外衣及寬鬆褲子的戎衣,外覆粗皮鎧甲,佩長刀或弓箭。眼前這兵士的裝束顯然與王朝的兵將迥異,猛然一見倒猶如南部荒蠻之地的異族。

被稱作“三輪大人”的武將毫不訝異,不動聲色地走近角樓邊上眺望,望了一眼,又不動聲色地回轉過來。他兩眉之間的肌肉悄然抽動,一絲不易察覺的警覺閃過額間,而那微微翹起的左邊唇角,又分明在他臉上造出一縷語焉不詳的笑意。

揚塵浮起處,一小隊人馬漸漸分明了起來,領頭的是個少年公子,裹著玄色青金螭紋繡花大麾,裏麵亦是綺羅衣衫,腰間露出鑲了玉石的束帶,一看便知是王族貴胄。少年公子的坐騎踏步如飛,載著它的主人如一計黑青色彈丸向著殯宮直射而來,後麵的人馬緊緊尾隨,約有十數人之眾。

跑得近了,少年立烏帽子下麵的臉龐漸漸露出來,大約二十幾歲,一雙長而棱角分明的眼睛,透著莽然而自負的光。

“到底來了,卻選了這樣一個時辰。”角樓上的武將輕聲自語,夕陽逐漸湮沒在郊野盡頭,晦暗不明之際,他嘴角那語焉不詳的笑意卻愈加分明起來。

“不用攔著,且讓他進來。”三輪吩咐一旁的部下,頓了頓,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吩咐下去,讓大家各自待命!”那形貌怪異的兵士應聲而去,卻又被叫回來,“此事不必驚動王太後!”

他的表情分明像一個等待獵物的獵手,等待得太久、幾乎以為要空手而歸的時候,最想獵殺的目標卻蠢蠢送上門來。三輪凝神諦聽,角樓上的風吹來藤甲與短兵刃碰撞摩擦的聲音,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包圍了整個殯宮,一眼瞧上去卻看不見半個人影。他就這樣站立在夕陽籠罩的角樓之上,任紅炭般的餘暉勾勒出嗜血的身影。少年公子的人馬漸漸逼近宮門,三輪不覺緊緊捏住腰間佩的青鋒長刀。忽然,他發猛力拔刀,刀鋒出鞘的一瞬,憑空裏一道寒薄的光。

這一道寒薄的光,照亮了多少金戈鐵馬的往昔啊!

他十幾歲入行伍,曾經是敏達王最親厚、最信任的武將。敏達王天性善良,為太子時,連射殺一隻小獸也會內疚數日,私下裏又有暈血的症狀,見不得半點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