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群臣早已對這位皇子嫌惡有加,同輩王子女也敬而遠之,穴穗部愈加孤僻離群,肆意浮浪奢逸,再不求上進。旁人稍加側目,他眸子裏便閃出狼一般凶惡莽然的光。
隻有一個人待他好。在穴穗部看來,這宮苑內的世界猶如大和國土最北部的冰原,堅硬、冰冷、蒼白。父親的漠視、母親的失望、群臣的指責、兄弟的不屑,如刀劍般刺痛眼眸鼻喉,削損發膚肌骨,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具連皮肉都消腐的屍骨,這偌大的禁城就是他的陵墓。
每每這些時候,他隻想逃到一個地方——海石榴市宮。海石榴市宮位於禁內最南端的西側,一直為王室女眷居住,軒巧秀麗的前後兩進宮室,殿廊四圍垂著月白的紗幔。海石榴市宮的苑內遍植花木,最多的是石榴花與紫藤蘿,每逢五六月間,明麗的石榴紅與高貴的嫣紫映在月白的紗幔上,連圍繞在宮室外的輕霧都染了顏色。
他的王姐額田部就隱在那月白的紗霧之後,無論他帶著怎樣的戾氣乖張而來,隻要經過這層紗霧,那一切不祥的氣息都能夠濁滌幹淨。
穴穗部斫傷內侍之後,其父欽明王發狠,下令杖笞十五作為懲罰。10歲幼兒要承受十五杖笞,即使不落殘疾也會肉碎皮爛,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替他求情。被杖笞時,穴穗部死咬著下唇一聲不吭,兩頰的肌肉因吃痛而隱隱痙攣,待到下唇淌出血漬,他竟依然緊鎖喉嚨,始終未發出一聲呻吟。他的母妃小姐君得知消息,掙紮著從病榻爬下來去救護兒子性命,才見一眼,就大慟昏厥,又被抬回自己的禦所去了。
十五杖笞過後,他早已魂散氣斷,像個死人一樣。抬回禦所,幾個醫官略略診治便去了,隻剩下幾個老年仆婦服侍。他唯一的同母妹——穴穗部間人王女對他也是十分嫌惡,隻探望了一兩次便再未曾來,更遑論其他王族子女。
老宮人照料亦不精心,不久,穴穗部傷口發炎潰爛,高燒不退,昏迷中時常做癲狂之態,猶如惡鬼附身,無人敢近前。宮中甚至開始悄悄地為他準備喪儀。
他已然絕望於人世之時,一隻柔軟的手一遍遍地在他額頭拂過,像微涼的湖水拂過灼燒的草原,又像四月間的雨水滴落在幹涸荒蕪的田野。心頭的那一蓬幾乎將他焚盡的火,忽然不再肆虐。他強忍著疼痛,勉強支起身子,在他王姐的懷中大哭一場。
額田部日日前來探望,又親命自己貼身的女侍留下照料。月餘,他方撿回命來。
從那之後,穴穗部常跑到這海石榴市宮來,隻為了見一見隱在月白紗霧之後的王姐額田部。有時他甚至不入內,隻是在門口眺望一二,心中便能靜謐下來。在酒觴迷醉過後的清晨,殘燈冷燭照著一地綺羅淩亂,新承恩寵的女子的雪肌露在錦衾波浪中微微顫抖,少年王子卻無聲地抽身離去,在海石榴市宮苑的高牆外駐足徘徊,任朝露侵蝕他的錦衫。
有些感情是說不清的,是長姊如母,還是男女戀慕?穴穗部隻覺得,在她身邊,他便能安心。
兄長敏達王立額田部為妃時,穴穗部攜了酒遠遠逃出宮去,在外大醉一天一夜方歸。宮裏人隻道他不知禮數胡鬧,無人知曉他內心的痛楚。後來額田部又成了王後,他才強壓著自己接受了事實,卻更加放浪形骸。誰知敏達王又倏然而薨。
穴穗部忽然意識到,本來灰透了的心,竟還有未燃盡的星火。
終於又見到她了,就算是在這杳暗的殯宮內殿,她周身散發出柔和的光芒依然難掩。
“請王姐與我還朝!”見額田部愕然不語,穴穗部隻得又說了一遍。“我已發願,終生在此陪伴先君,永不回朝。”清泠的聲音從她嘴中涓涓流出,“王弟還是回去吧!”“你這是何苦?在這個鬼地方過一輩子?”他起了急,“四王兄他眼見著就不濟了。隻要有舅父大人在,我們……我們不是沒有希望!”他所謂的希望是什麼呢?額田部微閉了眼,羽扇式的長睫翕動。權力?女人?金銀?她輕笑一下,搖頭。他要的不是那些留不住的東西。“我好歹也是王子,等四王兄死了,君王的冠冕一定會落到我頭上!
等我做了王,我……我……定然迎娶你做王後!”話音未落,一旁月黃宮衣的女婢手中捧著的黃銅水盂應聲落地,盂中的清水潑灑在少年王子的腳麵上,又流淌到年輕王太後那邊,濡濕了回紋蟬翼紗衣的一角。女婢霎時瑟縮在地上,仿佛被奪去了魂魄一般,兩眼空然,身子卻是不住地抖。
他這是想謀反呀!穴穗部也在微微顫抖,似乎為了說出那句久憋在心裏的話而用盡了全部心神氣力。他的身子漸漸軟下來,眼中莽然的神色悄然退去,竟又換上了孩子般的祈求,不錯眼珠地瞧著她。額田部僵了一般毫無反應,似一具精巧的偶人,隻有眼波流轉,透漏出心思的波瀾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