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蘇我馬子的宅邸是外表樸素,內裏奢靡,用明王的居所雙宮卻正好相反了。雙宮位於禁內磐餘池邊,清波碧樹,霰雪銀枝,四季風物皆美。屋頂上是青碧的簷頂,瓦當處以金粉勾勒,陽光晴好之時,磐餘池的水光映在粉白的宮牆上,靜穆中顯出光耀熾烈的美。

可宮室內卻簡單得多了,一色青綢布幔帳裝點,幾隻簡單的桌幾座榻,與殿外的流金光影恍如兩個世界。室內的氣息也是沉悶而凝滯的,缺乏流動的生氣,宮室一角的鎦金青銅博山爐上覆滿灰塵——用明王有疾,無論龍腦檀香,室內一概熏不得。最顯眼的是殿內正中的佛龕,一尊貼金銅佛造像靜穆其中。

用明王和額田部同出一母,也是個心地純善之人,加之性格內向寡言,身子又不甚健壯,在眾王子中是最不起眼的一個。若非是蘇我馬子下死力擁立,他一輩子不可能坐上王座。但朝中任何人都看得明白,新君不過是個壽數甚短的傀儡,蘇我馬子找了個最容易擺布的孩子,木偶般地把他擺上了王座。

他自己不知道嗎?當然知道。與他的王兄一樣,用明王娶異母妹穴穗部間人王女為妃,後立為王後。穴穗部間人王女的母妃小姐君不得恩寵,下麵又有穴穗部王子這個惡名昭彰的兄長,心裏一直憋著一口悶氣,隻覺自己並不輸於旁人,卻被母親和哥哥帶累了。好不容易熬到夫君繼承大統,本以為她也可以揚眉吐氣,過一過呼風喚雨的日子,不想用明王怯懦非常,傀儡般地任憑蘇我馬子擺布。加之他痼疾難愈,越發沒了爭權奪勢的心思。

“物部那老賊也太不把用明王放在眼裏,竟帶著兵到禁內抓人!”年輕的王後憤慨不已,“若不拿下他作法,下次就有人要帶兵衝進這雙宮了!”

“又是何苦。”用明王依然合掌垂目,“穴穗部王弟才幫我請了百濟的僧人入宮誦經,我不願宮內有屠戮之事。”

“沒有屠戮,你如何能坐上這王的位置?沒有屠戮,你又如何將舅舅手中的權奪回來?難道你就願意這樣一輩子受人擺布?”她提高了聲音,一連串的質問如斷線的珠玉,紛亂一地。

用明王到底張開了眼,隻是那雙眼瞳靜如寒霜,一種無欲無求的目光泛泛投射著。“我本無意於那些瑣事。”

年輕的王後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夫君,一時啞然。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言語能改變他的心念。他調轉身子,那蒼白的麵孔愈加消瘦,蒼灰色的瞳子黯然,兩頰的顴骨都顯出了形狀,雖穿著朱紅麒麟葵紋的朝服,整個人依然顯得暗淡無光。

“王後娘娘,大王要進藥歇息了,請您自便。”剛剛被她衝撞過的老內侍再次上前,不等她回答,便以枯朽的肩膀架起用明王瘦弱的身子,徑直往內室去了。她長歎一聲,眼中簌簌落下兩行淚來。灰了心竅,往往就是一瞬間的事。

在值守王城角樓的兵士眼中,禁中的夜色被劃分成奇異的兩個世界。用明王的雙宮早已和磐餘池一起,隱匿於暗色之中,偶有一絲微茫的光亮,大約是難眠的宮人點起火燭消磨長夜,浮珠般地亮起一個氣泡,便隱匿在夜色海洋中了。禁內的幾條禦道上,一線螢火般的光亮在緩緩流動,那是宮女們手中提的繭形紙燈籠。那些光亮無一例外都往禁內西北角的一處宮室而去,那裏明光燦然,如一顆藏於檀木匣子中的夜明珠,是穴穗部王子的禦所。

歌吹絲竹之聲隱隱飄出來,即使在角樓上也能聽得分明,兵士不無豔羨地低聲議論,說穴穗部王子又在大開夜宴了,那明光燦然中,不知有多少令人沉醉的美酒,多少身裹綺羅的美人。

嫣紫色小葵紋的廣袖之下,一張粉麵露出笑顏,裹著石榴紅舞衣的柔軟身子和著樂聲飄然舞動,恍若彤雲。穴穗部王子最愛嫣紫與石榴紅兩色,因此舞女們都以這兩色的布帛裁衣,以討得王子歡心。宮室兩側置了幾張矮幾,上麵擺放了些酒肉餐食,旁邊卻並無享用之人。舞女們自顧自地舞著,盡管殿中滿地侍者,卻並無一個享用酒食與觀賞歌舞的貴胄。

一曲舞罷,她們依然不敢停下。這夜宴開得如此怪異,卻無人知其緣故。穴穗部的禦所是一幢二層殿宇,大殿內歌舞蹁躚之時,二層一處秘密的耳房內一片黯黑,卻坐著兩個武將裝扮的中年男子。雖然不曾披甲,他們依然將朝服的長裾挽到束帶中係著,各自一柄長劍置於身側。

內侍點燃了耳房一角的燈燭,穴穗部王子棱角分明的麵龐方才隱現,他跽坐於屏風前,低聲道:“這宮中到處是蘇我馬子的眼目,二位大人一路上沒被人瞧見吧!”

“我們是從後麵繞進來的,沒有燃燈燭,應該無礙。”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應答道,忽見穴穗部王子身旁還有年紀略輕的男子,略略訝異道:“怎麼,泊瀨部王子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