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驚變

沉鬱綿延的雨下了一日,高低錯落的黛色殿宇全都籠在一層白靄的蜃氣中。

因為陰雨,那日的暮色來得比平日早了許多,穴穗部卻仿佛覺得天沉得太遲。他麵色凝鬱地在殿外的簷廊之下來回踱步,身邊一列護衛,錦衣之下,藏了披掛好的全副兵甲。

“物部那蠢東西,這麼關鍵的時刻他倒跑回老家去了!到現在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他失去了耐性般地抽出腰佩的環首七尺長刀,猛然向雨霧中劃出犀利的一道寒光,“中臣那裏也沒動靜。”

用明王崩逝後,朝中各派暗自爭鬥,如一股股混濁的暗流潛行於看似平靜的宮闈之中。蘇我馬子要求廢除原先的儲君再立新王,卻始終沒有提出新儲的人選,而物部守屋與中臣勝海一派則暗結兵甲,欲圖擁立穴穗部王子為君。物部守屋以“有人欲加謀害”為由,退居自己在阿都的別業,暗中集結兵馬,以謀兵變。

突然,一個紅紅白白的人影跌撞著進來,“王!……不好了!”“什麼事,慢慢說!”穴穗部定一定神。來者是宮中的一個內侍,頭發散亂,濕漉漉地貼在慘白的臉上。他身上的宮衣狼狽不堪,一隻手緊緊揪住胸前一處碗口大的殷紅,那紅已然浸染到下裾,在雨水澆淋之下顯出詭譎的血色秘圖,又滴滴答答落到泥土地上。

“中臣大人,他……被殺了……”內侍抽動著肩膀,大口地喘息,卻如一口破了洞的風箱,發出“嘶嘶”的啞音。

“誰下的手?”此話出口,穴穗部才注意到內侍揪住胸口的那隻手,指縫間的血色不斷地汩然湧出——那是肺的位置。意識到此人已經命在旦夕,穴穗部忙吩咐左右:“拿延命的藥來!快!”

血衣內侍的臉上浮起淡漠的笑,拚湊起最後一口氣力,說了一句:“快逃……”

內侍轟然倒地,殿外,兵甲的腳步聲已清晰可聞。

中臣勝海死於被廢立的太子——彥人王子的宮中舍人的刀下,他認定蘇我馬子會在敏達先王的子嗣——彥人王子與竹田王子中擇一人為新王,便命人私刻了二位王子的人像,日日施以厭勝之術,以期取其性命。誰料,蘇我馬子竟廢了彥人王子的太子之位,又聯合朝中其他臣服於蘇我一族的勢力,來勢洶洶地要與物部一族決一雌雄。中臣勝海見雙方實力懸殊,知事難濟,竟歸附於彥人王子一派,求其護佑。不料厭勝之事被彥人王子宮中的舍人跡見赤檮發覺,趁其不備,一刀斬了其性命,其餘仆眾亦全數捕殺——唯有那白衣內侍趁亂逃出,亦是重傷而亡。

夜色嚴嚴地攏了下來,雨漸漸止息,未散去的濃雲在夜之帷幕上運行不息。那一天是朔日,並無月色。

對峙依然在夜色中進行著。宮殿四圍,十數支鬆明火把煙火濃烈,照亮軍士們刻然的表情。他們無聲矗立著,身子卻保持著隨時可以搏殺的姿態。執鉤矛的甲兵將宮室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淡灰的鉤矛隻需輕輕一抹便可了卻一條性命;騎兵們勒馬在殿前殿後分別把守,隨時圍剿可能奪路而逃的敵眾;弓箭兵蹲伏於四周廊柱或木草之間,箭在弦上,伺機而發。兩個軍官模樣的人立馬於前,亦是緊握手中兵刃。

殿內既無聲息,也無光亮。他們在等待,等待一個宣判的時刻。

一匹飛騎於夜色中馳來,馬上之人手捧一卷錦帛,高聲呼道:“王令到!”

那人聲音洪亮如鍾,字字句句定然傳到在場每一個人耳內。銀瓶乍然崩裂,殿外凝固如偶的兵士倏然而動,十數柄鉤矛一起將大殿的門窗戳得爛碎,裏麵亦躥出十幾個身姿輕捷,手持長刀與執鉤矛的甲兵打在一起,呼號呐喊混著兵刃激撞之聲,亂作一團。軍官模樣的兩人揚手一揮,刀兵們一擁而上,趁殿內護衛與兵士糾纏之際,直入內殿去尋那他們奉詔誅殺的獵物。一陣紛亂的兵刃交響過後,二樓的窗牖中猛然撞下一個人來,發束散亂、革甲撕裂,左肩上一道赤紅的裂痕,不住流淌出殷紅。一眾兵士即刻將其團團圍住。

騎在馬上的軍官向手執王令之人遞了個眼色,兩人一同下了馬,趨步上前。眾兵士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宣!”軍官厲聲道。“奉王太後額田部殿下尊詔,誅穴穗部及餘孽無赦!”被困的莽子猛然仰起臉來,一雙眼中灼燒著困鬥之獸一般的凶光,齒間幾乎要滴下血來。“你,再說一遍。”

“奉王太後額田部殿下尊詔,誅穴穗部及餘孽無赦!”滴血的唇邊露出淒惶的笑意。“再說一遍!”軍官一把搶過王令,厲聲吼道:“奉王太後額田部殿下尊詔,誅穴穗部及餘孽無赦!!”“哈哈哈哈!”一陣啞笑撕破蒼穹,“誅無赦?王姐要誅我無赦?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