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城”之上,有人應聲而墜。軍中一陣小小的驚呼。有人認出少年來,道:“那不是廄戶王子嗎?”蘇我馬子也愕然而驚,少年王子的舉動全然出乎他的意料。方才想起行軍途中,廄戶王子一路上都帶著幾截白膠木,空暇時便以短刀刻畫雕琢。他本以為是孩子玩心重,不過雕刻一二人偶當做玩具,卻不想他雕的竟是四天王像。
蘇我馬子眸子一輪,麵上的愕然瞬息收斂,他順勢發願道:“凡諸天王、大神王等,助衛於我,使獲利益,原當奉為諸天與大神王,起立寺塔,流通三寶!”
祝畢,蘇我馬子凝起丹田一股中氣,高聲喝道:“眾將士,誅逆賊者,賞——!”
隨著蘇我馬子的長喝,陣中沸騰一片,王軍人馬狂潮般向物部家的宅邸席卷而去。
……
逆賊雖誅,宇內卻未得清寧。由夏轉冬,朝中無主的局麵卻依然持續著。蘇我馬子本想立竹田王子為新君,怎奈竹田王子自討伐物部一役之後便臥病於榻,或是未曾見過殺伐場麵,受了驚嚇。其母額田部日日緊閉宮門看護,蘇我馬子幾次來見,她都將他拒之門外。
蘇我馬子知道,假托詔令誅殺穴穗部的事,讓額田部徹底對他傷了心。可他又有什麼選擇?什麼身份、血脈都是虛假的,在這堂皇富麗的禁內,明裏暗中殺伐屠戮時時在發生,唯有權勢,是一道保全性命的符咒。可天下的權勢就這麼多,他若是握不住,便有旁人要從他手中搶奪過去。
廄戶王子已從海石榴市宮中搬出,回到原來的南宮上殿居住。因在討逆之役中的非常舉動,朝中已有不少人主張立他為新王,成堆的勸進表書堆疊在蘇我馬子麵前,他卻每每輕笑,看都不看一眼。
是年八月。蘇我馬子擁立倒戈的泊瀨王子於倉梯宮即位,為崇峻王。舉朝皆以為異。
嗣位後,崇峻王對蘇我馬子遵從有加,凡事沒有蘇我馬子點頭,絕不敢擅作主張。但他畢竟不是3歲孩童,明白蘇我馬子立他為王,不過是把他當做一條忠順的狗,而且永遠讓他處於被監控的狀態——其後宮妃嬪都是蘇我一派耳目黨羽之女。
崇峻王更不會忘記,蘇我馬子是如何親手殺了他的王兄穴穗部。若是自己不順從於他,也定然是這樣的下場。每每想到這些他便鬱結不已,但麵上從不顯露出來。
一過五年,崇峻王表麵上宴飲為樂,不問政事,私下卻悄悄聯絡京畿之外的親王諸侯,籠絡了些勢力。崇峻五年(592年)冬十月,北郡有人獻山豬於王,崇峻王歡喜,大設宴席於皇居內,三日不息。
崇峻王後宮有失寵之嬪,未能參加宴樂,卻不經意間察覺到王居四周聚集了大批兵仗,有異於常。她不敢隱匿,忙使人將種種異樣告知蘇我馬子。蘇我馬子聽罷沉吟不語,屏退來者後,喚了一個名叫東漢直駒的家奴來,耳語數句,又遞了一把蟬翼短刀於他掌上。
崇峻五年(592年)十一月癸卯,崇峻王被刺客弑於倉梯宮,當日草草落葬。
海石榴市宮的宮門不得不打開了,冬日的朔風夾雜細小的雪粒,從宮苑之外一路倒灌進來,內殿中早已安插了厚紙糊的窗屜,冷綠的帳幔卻依然被風卷得淒惶搖曳。
一地的朝臣散珠似的躬身伏拜下去,看不見麵目,隻有手中執著的犀角笏板一根根直豎起來。殿前正中端坐著一個女子,也不看麵前匍匐了一地的人,隻顧縫著手上一件衣裳——針腳一絲不亂。她已不是豆蔻芳年,眼角唇邊隱隱有一些細碎的紋,整個人卻比從前更沉、更靜、更定了。
又一陣朔風,殿中上了年紀的老臣一陣瑟縮。
“蘇我大人到!”匍匐在殿內的臣僚們不由自主地微微抬起身子,自動讓出一條通路來,有人忍不住抬眼,雙眸充滿嫉恨,也充滿寄望。蘇我馬子踱步進殿,見了滿地臣僚與殿中女子的冷眼,心中清澈明白。他揮了揮手,示意臣僚們都撤下。眾人這才如遇大赦,年少的攙扶年老的起了身,整理過官帽衣袍,躬身趨步退去。蘇我馬子又示意殿中侍奉的宮人退下。一陣衣袂瑟縮之後,殿中隻剩下蘇我馬子與額田部兩個人。他在她麵前坐下。
“你看到了嗎,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是多麼凶惡!無論誰坐上王的寶座,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殺了我!他們會把我的屍身丟棄到北方的荒原,讓嗜血的狼群把我的肉身一點一點撕爛,再把骨頭一節一節咬碎。他們恨我!非常的恨我!”
“我也恨你……”她終於開了口,氣息之弱,甚至一陣呼嘯的朔風就能吹散她唇間吐出的言語。但蘇我馬子還是聽見了,他露出悲戚的笑容,輕吐出“我知道”三個字。
崇峻王被刺殺後,朝中動蕩紛雜,卻再無一個能繼承王位的成年男子——竹田王子因病而逝,除了廄戶王子,餘者皆是不能成事的莽夫或怯懦蟲。物部一族雖滅,反對蘇我族權傾朝野的臣僚卻越來越多,他們絕不允許蘇我馬子再立一傀儡般的君王,然後在他羽翼漸豐時奪其性命。然而擁立廄戶王子為新主的呼聲雖高,王子本人卻仿佛不幹己事一般,整日於禦所書房內隨高麗僧人研讀佛家經文教義,加之蘇我馬子及其黨羽極力阻撓,王座一直空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