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弟不是外人。”他告訴自己的女兒。大海人皇子已然闊步近前。他身穿一襲竹青色浮線菱花紋直衣,下著深綠色下袴,手裏執一柄蝙蝠折扇,頭戴立烏帽子,一副輕快閑散的樣子,躬身行禮如儀。
“我替王兄占卜過了,王兄這病皆因不放心所致。寬心靜養幾日便好了。”大海人皇子直起身子,麵帶著笑,似是漫不經心地說道。
鸕野皇女看見父親左眉輕輕一挑,依約心中有所震動,卻也模仿著大海人皇子的口吻笑道:“我哪比得上皇弟,整日鑽研占星與陰陽之道,聽說你還常在禦所內玩雙陸棋,上次把先父賜予的那碧玉鳥紋佩都輸掉了。”
大海人皇子朗聲大笑:“看來,皇兄的身子雖是臥病於此,眼耳卻廣布禁內呢!”
一旁的鸕野皇女暗暗心驚,即使年幼如她,也明白這話分量非常。大海人皇子卻絲毫不為所懼似的,近前到中大兄皇太子的床榻邊坐下,坦言道:“皇兄從小便英武謀略,不似我,隻知道閑玩度日沒個正經。若有皇兄用得著我的地方,小弟自當粉身碎骨,倘若皇兄有賢能輔佐,我也樂得在禦所內逍遙自在。皇兄萬不必多心,當心身子要緊。”
鸕野皇女不轉眸子地盯著麵前的男子,心中暗自歎服。這位皇叔是她父親同父同母的胞弟,比起其他皇子女來,父親獨與他親厚。隻是她也聽說這位皇叔似是不大成器,每日隻是觀花飼鳥,無心政事,但今日聞其言語,似又有些深不可測的氣度,令人著迷。
中大兄皇子鉤起半盞殘笑,靠著錦緞寢被稍稍立起身子,伸手牽了大海人皇弟的手來,放於手中輕輕地握了握,很多話便不言自明了。
中大兄皇子遷都飛鳥翌年,孝德天皇於難波宮室殯天。本該踐祚的中大兄皇子卻以病辭,依然沒有即位,而是請自己的母親皇極女帝再登皇位,名曰“重祚”。宮中另傳言說,中大兄皇子與孝德天皇的皇後間人皇女有戀情,怕朝中非議,這才暫緩登基。皇極天皇已是62歲的老嫗,也隻得由兒子主張了。
兩年後,13歲的鸕野皇女奉父命出閣,她的丈夫並非別人,正是她的皇叔——時年27歲的大海人皇子。
如以西陸的倫理道德來看,鸕野皇女的婚事是大逆不倫的。然而,為了保持皇室血統純正,大和國皇室之中近親結姻並不少見。然而,當親緣與血脈重重糾葛,宮闈之爭不但不會消弭,反而會來得更加慘烈悲涼。
中臣鐮足為這場婚禮費心操持,麵上不見任何情緒起伏。中大兄皇子把女兒賜婚於自己的皇弟,而不是他的兒子,這已經是很明晰的信號了。但中臣鐮足來不及喟歎,此時如何自處才是關鍵,稍不留神,可能就會招致殺身之禍。
麵對王朝赫赫皇權的接替更迭,當事人的喜怒哀樂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鸕野皇女換上一身無垢白衣,乘一架十人抬的鳳輦被送往了大海人皇子的禦所,一路之上,本以為會翻江倒海的小心思卻平湖如鏡。一年之前,她的親姐姐大田皇女也是被這樣一架鳳輦送到了同一處禦所,她無從猜測姐姐當時的心情。
大田皇女是個乖順柔和的女子,婚姻之事無從選擇,聞之要與年長如許的叔父成婚,雖也掙紮垂淚,但到底遵從了父親的旨意。可鸕野皇女不同,她自小便是太過聰明的孩子,又在中大兄皇太子身邊長大,自知父親的步步安排皆有意圖。她問父親,為什麼要把她們姐妹都嫁給同一個男人?中大兄皇太子輕歎道:“我已負了你們母親,不能再讓人負了你們。皇弟與我有手足之情,自會善待你們,雖不能保一世富貴,卻可得善終。”
眼淚在鸕野皇女的眼中兜轉,父親的話雖是善意的安慰,但對於13歲的豆蔻少女而言,還是太過殘酷了。
4.孤寒
盡管是皇子娶妃,成婚儀式依然是神聖熱鬧的。大海人皇子信奉神道教,因此婚儀由宮內神官主持,拜祭天地神祇之後才將新婦送入皇子後苑。鸕野皇女穿著層疊繁複的禮服,緩步跟隨在大海人皇子身後,衣鬢婆娑之間,沉甸甸地邁不動步子。從那一刻她便懂得,父親牽著她的手已經放開,自己這一世的禍福性命,已經轉交他人手中了。
紅燭燃盡了,一縷死寂的灰煙冉冉升騰,終歸於幻滅。妝台上,銅鏡裏13歲少女的粉麵依然冰冷如月。大海人皇子敞著衣靜坐在禦帳台之上,窗外的月華勾勒出他半個麵龐,眉宇間還是那似笑非笑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