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戰國紅顏之江海瀾波(5)(1 / 2)

如那些逐一老邁、漸次亡故的同胞一樣,秀吉也漸漸顯露出上了年紀的人所特有的秉性——昏庸、多疑並且頑固。他不再是那個信長麾下生死不畏、所向披靡的木下藤吉郎,也不再是本能寺之變後隻用五晝夜就奔徙五百裏、將弑主逆臣斬於馬下的羽柴秀吉。現在的他,隻是一個日漸衰朽的老人,一如櫻花落盡後枯幹的枝條。而那些離棄枝條飄然而墜的落英,就是他身邊的男女家眷——他們或者已然凋謝如他,或者還青春鮮亮著,一如他寵愛的兒子秀賴和寵愛的姬妾茶茶。

那次的賞櫻大會恢宏豪奢,但氣氛卻無比悲涼浮華。秀吉目視著圍在他身邊的一眾男女隨侍,以及在寺內寺外持刀而立的隨扈武將,他們低著頭,眼神看上去那麼恭謹順服,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忤逆之意。但秀吉知道,一旦他撒手西歸,這些人就會等不及要瓜分他的城池、金銀、女人和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一如當年他對故主織田信長所做的那樣。

他唯一放不下的,隻有茶茶和秀賴母子。秀賴還那麼小,而茶茶,美豔得依然如他二十五年前在小穀城外初見她一般。

為了讓秀賴繼承豐臣家業,豐臣秀吉不惜一切代價為他鋪路。秀賴出生後,原本被授以關白之位的繼子豐臣秀次便遭到冷遇,終於在文祿四年(1595年)以莫須有的謀反之罪被迫於高野山切腹自盡,秀次的妻妾、子女也被一並處死——至此,豐臣家可以繼承家業的嗣子隻有秀賴。

為了防止自己死後麾下武士及其他大名謀反,秀吉幾次三番命身邊將領及各地大名寫下“誓書”,發誓效忠秀賴,同時請自己最信任的同胞前田利家為秀賴的監護人,並委任前田利家、德川家康、毛利輝元、宇喜多秀家、上杉景勝為“五大老”,國朝大事都由五大老商議決定,同時委任石田三成、淺野長政等五人為“五奉行”,小事則由五奉行辦理執行。

五大老中,無論資曆、輩分、聲望以及兵力,無人能與德川家康抗衡。晚年的秀吉雖然昏聵,但畢竟和家康相交多年,知道此人忍辱負重、蓄力已久,絕對不容小覷,如果不能處置得當,豐臣家的天下很有可能易幟於他手。

像昔日的故主織田信長一樣,秀吉將希望的籌碼押在了婚盟之上,他作了這樣的決定:將阿江嫁給家康三子秀忠。

波瀾又至,阿江沒有多言,再一次順遂了命運的安排——或者,那僅僅是秀吉的安排。

前往江戶城的途中,阿江臉上依然是恬淡如水。從12歲獨自一人遠嫁之時起,她就慣於在命運的波瀾中顛簸起伏,沒有悲傷,也非麻木,隻是一次又一次地覺悟,一次又一次地歎惋。

前路如何她並不計較許多,牽掛卻是身後的人和事:她的幼女完姬被茶茶收為養女,留在澱城撫養,沒有同行。當然,她也牽掛著茶茶,盡管她和她的身份命運,看起來已有天壤之別。

隨同阿江一起前往江戶城的奶母侍婢內心淒然,沒有人會覺得這將是一場值得欣喜的婚盟。此時的阿江已經二十有三,不僅兩度嫁做人婦,還生下一個女兒,而對方卻隻是個17歲的少年公子。豐臣秀吉並非真正想要以阿江作為和德川家聯姻的籌碼,他隻是投石問路,並讓她這個不太重要的,甚至有些多餘的棋子,再發揮一點點作用罷了。

但情況卻出乎意料。

江戶城下,德川家康攜家眷親自到城門口迎接阿江,恭敬拘禮,甚至比當年在織田信長麾下時更甚。

“承蒙太閣大人賜婚,委屈殿下了。”家康首先躬下身子。“德川大人,這……這我如何受得起?”阿江窘迫,忙不迭施禮,隨身的侍婢奶母早伏倒一地,“再說,我早已不是什麼殿下……”“殿下哪裏話,家康受信長公重恩,又深深敬佩市姬夫人與長政大人,無論別人如何,在我這江戶城中,殿下依舊是殿下。”他的言語清朗,字句結實,“秀忠,特別是你,你要聽從阿江殿下的話,不可違逆她!”

家康向著身旁一麵容溫敦的少年說道,少年低眉躬身道:“謹遵父命。”

阿江癡癡地呆住了。在她二十幾年的生命中,所遇所知的男子實在有限,父親的離逝總是她生命中一個不能填補的空洞,她卻總想找到什麼去填補拚湊。幼年時,當家中上下所有人等都視織田信長為凶殘之人而怨怒異常時,她竟然對未曾謀麵的舅父生出一些模糊的崇敬之感。彼時,她還不能分辨梟雄與英雄的差別,那種感觸她也從不敢向母親和姐姐們說明,隻是默默地埋藏於心中。

直到謊言被撕裂的那一日,德川家康來到清州城,帶來的不僅是信長邀請她們母女上京的消息以及一箱鮮豔衣料,還有小穀城大火焚城的真相。她倚靠在緊閉的門扉之外,德川家康和茶茶的對話一字不落地灌入她的耳廓,她第一次感受心中一陣真實的痛。

即使有過兩次婚姻,阿江並未體會過來自男子的親情愛護,更遑論男女之愛。“殿下”這二字更是早已遺忘多年,除了身邊人還會用這種舊稱,天下之大,誰還會把她當做個什麼人?佐治一成厭棄她,如厭棄一件不喜歡的賞賜之物;豐臣秀次雖然對她疼愛,但他有太多渴求的東西,她隻是其中的一樣;隻有17歲的德川秀忠始終以“殿下”稱呼她,並且恭敬拘謹,一如他父親的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