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瞎子歎了口氣道:“是啊!自從七八年前,我那口子過世之後,這雙眼睛就出了毛病,這兩年越來越不行了。”
薛一飛道:“怎不請個大夫瞧瞧?”
莫瞎子又歎了一口氣接道:“請過了,沒有用,藥錢也不曉得花了多少,吃來吃去就是一點效果沒有。”
薛一飛道:“醫治這種風火眼,在下倒有一個秘方。”
莫瞎子又驚又喜,忙問道:“真……真的?”
薛一飛道:“在下雖然沒有學過醫道,這個治眼病的方子,卻是靈驗得很。”
莫瞎子連忙過來搬了一張凳子道:“薛大爺請坐請坐!”
他跟著又再回過頭去,向店後高聲喊道:“丫頭你出來一下,來替這位薛大爺泡壺茶!”
店後應聲走出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女,奪魂刀薛一飛的一雙眼睛亮了起來。
他果然沒有走錯地方。
剛才他從街頭走過來,在門口倒水的,正是這個妞兒!
小妞兒名叫莫青青,是莫瞎子的獨生女,也是七星鎮上的一朵花。
莫瞎子做燒餅的手藝並不高明,但生意卻興旺得很,很多人來買燒餅,實際上都隻是為了來看看這個丫頭。
這也正是這位奪魂刀忽然岔進店來問路的原因。
他並不是真不知道去七星莊的走法。
隻不過是在看到這個小妞兒之後,忽然忘記了而已。
一天很快又要過去了。
這天午後,接在奪魂刀薛一飛之後出現的刀客,計有鬼刀花傑,血刀陰太平,流星刀辛文炳,飛花刀左羽,開山刀田煥,以及降龍伏虎刀嶽人豪等六人。
連同上午抵達的快刀馬立和狠刀苗天雷,先後共為九人,恰巧是十八刀客的半數。
本來就夠熱鬧的七星鎮,如今顯得更熱鬧了。
但是,由於黑皮牛二挑出的那副怪布幡,以及後來狠刀苗天雷的粗暴行為,七星鎮上的人,除了一個快刀馬立之外,已對後到的這些刀客們漸漸有了戒心,而再不像早先那樣,對這次品刀會充滿了熱情。
錢麻子雖然不是每一顆麻子都在發著亮光,他這間熱窩已經開了三年,但三年來賺的銀子,就是總加起來,還不及過去這三天賺的多。
一個人一旦交上好運,真是連山也擋不住。
黴運來了,也是一樣。
有很多地方,尤其是吃喝玩樂的地方,你隻須稍稍留意一下,便不難發現一件事,到這種地方來的人,差不多經常都是那幾張熟麵孔。
今晚到熱窩來的客人,也差不多就是昨晚的那一批。
兩邊賭台上當莊的,仍是昨晚的那兩位趙老板和蔡老板。
大廳中央酒座上喝酒的客人,也十之八九沒有什麼變動。
人屠刁橫仍然坐在昨晚的老位置上。
他的吃相還是那麼斯文,挾起一片羊肉,隻咬一小口,便又放回盤子,然後等羊肉咀嚼完了,再喝一小口酒。
鐵算盤錢如命和靈飛劍客長孫弘也仍坐在中間那張大圓桌上。
七絕拐吳明未見出現。
靈飛劍客的隨從,已由一個變成兩個,但兩人之中卻沒有昨晚那個被打落門牙穿寧綢的漢子。
另外的幾名酒客,也多半是昨晚見過的老麵孔。
那位從中央桌子被趕開的老人和另一個苦力,今晚都沒有來,這是不難想像得到的,那苦力並不是天天都喝得起酒,而這裏更不是一個適合老年人流連的地方。
張弟當然也來了。
白天星答應讓他請一次客,可是一到了這裏,白天星就上了賭台,他隻好一個人坐著喝酒。
白天星真的好賭?他不相信。
因為今天中午白天星還開玩笑似的告訴他,說是一個人隻要不沉迷於賭博,即使再落魄,再不得誌,也不愁沒有站起來的一天。
換句話說,一個人若是跟賭博結上了不解緣,無論在事業上有多大的成就,也終必有一天會無情地沉淪下去。
一個會說這種話的人,怎麼還會坐上賭台呢?
他有點納罕。
他這時的心情,矛盾異常;白天星承包搭建品刀台,雖然著實賺了筆,但總數也不過五十兩上下。這五十多兩銀子,可說全是汗水換來的,他當然不希望白天星把這筆血汗錢送在賭台上。
白天星賭了這半天,究竟是輸了還是贏了呢?
白天星輸了,不過輸的很少。
他輸得不多,與運氣和技術完全無關,而是由於他下注的方式特別。
他賭的是骰子。
三顆骰子定輸贏,“四五六”通吃,“一二三”通賠;普通比點子時,三顆骰子必須有兩顆點子相同,而由另一顆骰子分大小,憑點子大小決定輸贏。
這是一種簡單的賭法。
最簡單的賭法,通常也是贏輸最快的賭法。
白天星下的是“鐵注”。
“鐵注”的意思,就是無論手氣好壞,注字都是一樣絕不增減!
莊家不會把把贏,也不會把把輸,下鐵注的人,跟莊家財的不是運氣,而是莊家輸贏的次數。
這種賭法很少有人采用,因為賭起來一點也不刺激。
但這種賭法卻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很少會有大輸贏。
當莊的人,當然不歡迎這種賭法。
白天星不僅下的是鐵注,而且注子下得非常小,他一注隻下三分銀子,但嗓門卻比誰都來得粗,三顆骰子到了他手上,人人耳朵都得受罪。
當莊的蔡老板已經狠狠地瞪了他好幾次,他隻當沒有看到,骰子一抓上手,依然窮吼如故。
好在這位蔡老板今晚手氣還不錯,手氣好的人,度量總大此蔡老板擲了四點,一圈轉完,又是吃多賠少。
白天星對麵一個臉上有疤的漢子忽起身道:“來來,讓我也抓幾把過過癮!”
蔡老板雖然不怎麼願意,但還是乖乖地讓開了。
於是,當莊的換上那個疤臉漢子,眾人紛紛重新落注,白天星還是老規矩,押了三分銀子。
疤臉漢子抓起三顆骰子,嗬了一口氣,又搓了兩把,然後突然往海碗裏一放,大聲麼喝道:“四五六!”
三顆骰子在海碗裏滾定,眾人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原來是個“麼二三”!疤臉漢子歎了口氣道:“奶奶的,手氣真壞!”
他口裏說著,人已站了起來,等這句話說完,人也離開了賭台。
一個紅臉壯漢叫道:“你去哪裏?賠呀!夥計。”
疤臉漢子轉過身來,露出滿麵詫異之色道:“賠賠什麼?”
紅臉漢子道:“賠錢呀!”
疤臉漢子道:“賠誰的錢?”
紅臉漢子道:“賠我們大家下的注子呀!”
疤臉漢子道:“我為什麼要賠你們大家下的注子?”
紅臉漢子道:“你擲了一把麼二三,怎麼不賠?”
疤臉漢子道:“我擲麼二三,是我的事,跟你們又有什麼關係?”
紅臉壯漢道:“如果你擲的是四五六,你吃不吃?”
疤臉漢子道:“當然不吃。”
紅臉壯漢一張麵孔紅得幾乎要滴血,但仍盡量忍住了火氣道:“你夥計是身上沒有帶銀子?還是硬想耍賴?”
疤臉漢子道:“誰說我沒帶銀子?誰說我要耍賴?”
隻見他伸手從懷裏一掏,便掏出了一大把硬貨。
黃澄澄的,不是銀子,是金子!
一條條的金子,足足有五六條之多,每一條都有十來兩。
紅臉壯漢看到這許多金條,火氣不覺又小了些,當下翻著眼皮道:“你夥計既然有的是錢,又不打算耍賴,幹嘛不賠大家的注子?”
疤臉漢子緩緩收起那些金條,慢吞吞地道:“我想這也許是一場誤會。”
紅臉壯漢的臉色不由得又好看了許多,他當然希望這隻是一場誤會。
他不僅希望這隻是場誤會,而且更希望兩下言歸於好繼續由對方當莊當下去。
一個身上帶了這麼多金子的人,不跟他賭,跟誰賭?
疤臉漢子輕輕咳了一聲,從容接下去說道:“我猜想你們剛才一定沒有聽清楚我的話。”
紅臉壯漢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麼話我們沒有聽清楚?”
疤臉漢子道:“我說:‘來來來,讓我也抓幾把過過癮!’你們想想看,剛才,我是不是這樣說的?”
紅臉壯漢道:“不錯。”
疤臉漢子揚起一邊眉毛道:“這不就得了?我說要抓幾把過過癮我過我的癮與你們何關?我有沒有要你們下注,有沒有說過要跟你們賭?我既然沒有招呼你們下注,又沒說要跟你們賭輸贏,憑什麼要我賠你們下的注子?”
理由果然充足得很充足得能把人活活氣死!
有好一陣子,誰也沒說話。沒人說話是因為大家在喘氣。
“揍,揍死他!”
這是第一個喘過氣來的人,說出的第一句話。
說這話的人不是紅臉壯漢。
在這種場合喊打的人,很少會領先動手,領先動手的人也很少喊再打;事實上那人第一個揍字剛出口,紅臉壯漢的拳頭,已經奔向疤臉漢子的麵門。
“揍!”
“揍!”
“揍他個奶奶的……”
眾人一齊呐喊,為紅臉壯漢助威。
紅臉壯漢身軀魁偉,比疤臉漢子足足高出一頭有餘,不僅拳頭粗大,身手亦頗矯捷,隻看他打的這一拳,便知是個打架的能手。
隻聽得“嘭”的一聲,一條身形應聲飛起,飛出足足兩丈多遠,才叭嗒一聲淩空掉落!
“好!”
“好!”
“打得好!”
“再打!”
“再打!”
“好好的打!”
然後,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剛剛燃起的火頭一樣,突然寂止。
從空中摔落的竟是紅臉壯漢。
紅臉壯漢摔下去,就沒有再爬起來,被打斷的也不知道是肋骨還是臂或腿,這時已躺在地上,身軀抽搐,呻吟不已,顯然傷得相當不輕。
疤臉漢子四下轉了個身,冷笑道:“老子賭運不濟,打架可有兩手,還有沒有不服氣的,再過來陪陪老子玩玩?”
那些剛才喊打的賭徒,一個個都好像突然變成啞巴。
隔了很久,才聽見有人低聲說道:“走,找錢麻子去,他抽了咱們的頭錢,這檔子事他可不能不管。”
立刻有人附和道:“對,對,去找錢麻子算賬!”
其實,錢麻子根本用不著找,早在大家吵吵嚷嚷之際,他就從賬櫃那邊跑過來了。
他一直陷在人堆裏,不住地打量,靜靜地等待。
打量這個疤臉漢子的來路,等待事情也許會自然結束。
因為天底下有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那樣奇怪,你愈是熱心排解,愈是纏夾不清,但如果你不加理會,說不定鬧上一陣,也就過去了。
拿眼下這樁糾紛來說,如果他以主人的身份挺身而出,除了由他代那疤臉漢子賠出全部的賭注之外,可說沒有更好的辦法,能令雙方感覺滿意。
可是,那些賭注他能代賠嗎?
賠得起或賠不起,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此例一開,試問他錢麻子今後還要不要再在七星鎮上混下去?
所以,他隻有等。
當有人喊打時,他本可以阻止,但他沒有,因為這正是他認為解決問題的方法之一。
人打過了,大家的火氣會平息,這件事本來就怪疤臉漢子不對,被揍一頓,也是活該,他事後頂多陪幾句好話。就算打死了人,他的損失,也不過是一口薄棺材。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被打的反而成了紅臉壯漢。
紅臉壯漢被打傷,問題就嚴重了。
因為這紅臉壯漢叫姚大勇,是廖府君師爺的妻舅,得罪了君師爺,就等於得罪了廖三爺。
就算他錢麻子以後不想再吃這碗飯,這副擔子他也擔當不起。
錢麻子心中起毛,不禁有點後悔,這時不待別人找他,趕緊從人堆中走了出來,向那疙臉漢子沉臉道:“我說,你這位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