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板著麵孔,口中卻在喊大爺,一個燒餅兩麵光,這正是他處事老到而圓滑的地方。
他不想替什麼人出氣,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他隻希望早點打發瘟神上路,讓事情有個交代也就行了。
哪知道疤臉漢子一點也不領他的情,沒等他一句話說完,兜胸就是一拳,惡狠狠地喝道:“滾開些!”
錢麻子被打得連退兩步,一張麻臉就像突然變成一塊生鏽斑的鉛皮。
疤臉漢子總算手下留情,這一拳打得並不重,錢麻子雖給打退了兩步,挨的卻隻是皮肉之痛,比起紅臉壯漢姚大勇來,他算是幸運多了。
錢麻子雙手按在胸口上,呆了一會兒,才轉向眾人,苦著臉道:“諸位鄉親,你們瞧,你們大家瞧瞧……”
事實上這幾句話根本可以不說。
因為大廳中每一個人的眼睛和耳朵,自始至終就沒有忽略這場風波的每一個細節。
人屠刁橫,鐵算盤錢如命,靈飛劍客長孫弘,白天星和張弟,個個都在瞧著,除了張弟,每個人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人屠刁橫吃肉喝酒的動作幾乎從未停頓過,但他吃的喝的,還是那盤肉和那壺酒。一壺酒,一盤肉,吃喝了將近個把時辰,居然仍能保持盤中有肉,壺中有酒,這份慢功,真是可佩可敬。
鐵算盤和靈飛劍客在風波發生之前,一直在論道著今天鎮上的幾件奇事,兩人的聲音都很大,似乎有意在作義務傳播。待賭台上出了事,兩人的交談便告停止。
疤臉漢子收拾紅臉壯漢姚大勇的那一招,擰腰、飛腿,身手相當利落,具有這等身手的人物,在江湖上自非大名之輩。
然而,說也奇怪,鐵算盤錢如命和靈飛劍客長孫弘兩人,竟好像一點兒也不認識這個疤臉漢子是誰。
“白天星會不會認識這個家夥呢?”
張弟的答案是肯定的,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發現一件連白天星也不知道的事。
白天星什麼事都知道。
就連不該他知道的事,他也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詳細。
早上他找到白天星時,白天星正坐在何寡婦店裏喝豆漿。
何寡婦的豆漿店就在黑皮牛二的豆腐店斜對麵,這兩間店雖然隔不遠,但營業並不衝突。
何寡婦隻賣豆漿,不賣豆腐,黑皮牛二則隻賣豆腐,不賣豆漿。
發生在黑皮牛二店前的事,坐在何寡婦店裏,當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最奇怪的是後來白天星居然知道莫瞎子燒餅店也到了一位刀客,而且這位刀客就是奪魂刀薛一飛。
白天星究竟是怎麼知道的,他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問白天星,白天星隻是傻傻地笑。
傻當然是裝出來的。
他一氣就沒有再問,不過他私底下已經發了狠,遲早他一定要想個辦法來揭開這個家夥的秘密!
而現在,他已顧不得慪氣,他真希望白天星快點坐到這邊來。
他要問問白天星,這個疤臉惡漢是什麼路數?
更重要的是,白天星也是那邊台上賭客之一,他為什麼不藉這個機會,給這廝好好教訓一頓?
但令人失望的是,白天星根本就沒有出手的意思,同時也根本沒有坐過來的意思張弟對白天星感到失望,對那位靈飛劍客也大為失望。
身為武林四大名公子之一,竟聽任這樣一名惡漢張牙舞爪還算什麼名門公子?
他不禁又想到今天來的那些刀客。
豪放如快刀馬立固不必說,就是換了那個粗魯冒失的狠刀苗天雷在這時他相信也絕不會聽任這廝如此猖狂。
隻可惜那些刀客根本就不會來到這種地方。錢麻子也失望得很。
他當然知道如今喝酒的酒客之中,好幾位是當今江湖上的赫赫名人,但是理睬他的,卻一個也沒有。
錢麻子見呼援無門,隻好裝作像是氣昏了的樣子,僵在那裏,一動不動。
這當然不是一個可以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不過在事急無法可想之際,這一手仍然不失為方法之一。
對一個剛挨過一拳,現在又氣得要昏過去的人,你難道還忍心加以責難?
錢麻子這一拳錯了。
如果他這時繼續跟疤臉漢子爭論下去,如果疤臉漢子依然蠻不講理,這時至少有一,個人會幫他的忙。
張弟!
張弟已經握拳站起,但一見錢麻子那副窩囊相,忍不住眉頭一皺,又慢慢地坐下來。
疤臉漢子冷笑著滿廳緩緩掃了一眼,眼看已再無人出頭,這才輕哼一聲,從容舉步出廳而去。
巷子後麵有條彎彎曲曲的小河。
河邊坐著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兩棵大榆樹的陰影叟,幾乎已成了夜色的一部分。
疤臉漢子慢慢走過來。在這人身邊坐下。
河水徐徐流動。
風中已有涼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黑暗中那人道:“沒有人看到你來這裏?”
“沒有。
“今晚到的都是哪些人?”
“錢如命,長孫弘,以及黑鷹幫的幾名兄弟。”
“沒有人認出你是誰?”
“是的。
那人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你臉上這個疤做得實在巧妙,連我都幾乎被你瞞過了,要不是易容術對我無用,我真想跟你學兩手。”
易容術對每一個江湖人物都有用處,為什麼獨對這人無用呢?
疤臉漢子沒有表示意見。
他不是個喜歡多話的人,尤其是在現在這個人的麵前,多說無謂的廢話,更屬不智之舉。
所以他隻是靜靜地等著,該他回答的時候,他才回答。
黑暗中那人忽又問道:“你剛才在裏麵鬧得厲害不厲害?”
疤漢子道:“踢斷了姚大勇一條胳膊,賞了錢麻子一拳,賠了差不多十多兩銀子的賭注。”
那人又道:“始終沒有人出麵打抱不平?”
疤臉漢子道:“沒有。”
那人道:“長孫弘和錢如命等人也沒有任何表示?”
疤臉漢子道:“是的。”
那人道:“都是一些聰明人。”
他忽又歎了口氣,喃喃道:“但這些家夥還不算太聰明,真正聰明的人,根本就不該在這時眼巴巴趕到七星鎮來。”
他自己呢?
他自己不是也來了七星鎮嗎?他自己又算不算是個聰明人呢?
疤臉漢子沒有開口。
那人緩緩接著道:“那麼你有沒有發現有人臉上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疤臉漢子道:“隻有一個。”
那人道:“誰?”
疤臉漢子道:“就是跟白浪子做小工的家夥。”
那人道:“張弟?”
疤臉漢子說道:“我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
那人淡淡一笑,忽又輕歎道:“聽說小子今年才十九歲,這正是一個人整天夢想成為大英雄的年齡,他當然不會像錢如命那些老狐狸那樣油條。”
疤臉漢子道:“你覺得這個小家夥沒有嫌疑?”
那人道:“你的看法如何?”
疤臉漢子道:“我聽人說,這小子在初來七星鎮時,他的身上好像也佩著一把刀。”
那人道:“這也沒有什麼稀奇,自從十八刀客闖出名聲之後,如今哪個少年不想弄把刀佩在身上顯顯威風?”
疤臉漢子遲疑了一下,又道:“十九歲說起來也不算小了。”
那人道:“的確不算小。”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緩緩接著道:“我打瞎武陵鏢局一個鏢師的一隻眼睛時,才不過十八歲剛剛出頭。”
疤臉漢子如逢知音一般,緊跟著道:“可不是麼,而且我還聽說,那位神秘的一品刀,根本就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
那人道:“你聽誰說的?”
疤臉漢子道:“烏八。”
那人道:“快口烏八?”
疤臉漢子道:“是的。”
那人道:“快口烏八見過那位一品刀的廬山真麵目?”
疤臉漢子道:“沒有。”
那人道:“那麼他怎知道一品刀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疤臉漢子道:“他說:八個多月前,當三花道人死在一品刀下時,他曾在屍身的附近撿到一個香囊,這香囊無疑為一品刀所遺落,如果這位一品刀不是一個年輕小夥子,身上當然不會帶著這種玩藝兒。”
那人點點頭,沒有開口。疤臉漢子道:“所以”
那人忽然打斷他的話頭道:“十九歲固然不算小,十五歲你覺得怎麼樣?”
疤臉漢子道:“十五歲當然太小了一點。”
那人道:“那麼你知道一品刀第一次殺人是發生在什麼時候?”
疤臉漢子愣住了!
一品刀第一次殺人,是在四年前,殺人的地點是揚州瘦西湖,被殺的人便是淮揚幫的總瓢把子雙掌翻天寇井。
這是武林中近年來的第一件大事,疤臉漢子又怎會忘記?
但若是像他所說的,一品刀今年才十九歲,那麼四年前一品刀殺死誰揚幫老大的豈不是隻是個十五歲的大孩子?
黑暗中那人隔了很久,才慢慢說道:“一個人最可悲的事,便是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裏。”
疤臉漢子一怔,趕緊賠笑道:“是的,小弟的毛病的確很多。”
那人悠然道:“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裏?”
疤臉漢子道:“小弟太笨……”
那人道:“笨不是毛病。”
疤臉漢子不敢再開口,因為笨的確不是毛病,而且他並不真笨。
那人道:“你最大的毛病,是太喜歡享受,吃不得一點苦,受不了一點委屈。”
這其實也不算毛病。
誰不喜歡享受?
誰願吃苦?
誰又願意受委屈?
但疤臉漢子仍然沒有提出抗辯,他不僅不以對方的苛評為忤,反於心頭產生出一股親切之感。
因為這證明對方還拿他當朋友。
隻有一對知心的朋友,才會直指對方的缺點,見麵打哈哈,不是互相標榜,便是彼此揄揚,那種朋友多一個不如少一個,交上那種朋友,隻會令人惡心。
那人緩緩接著道:“一個人喜歡享受,吃不得苦,受不了委屈,最大的害處,便是平時無法抵製誘惑,到了危急時,不能患難與共。”
疤臉漢子道:“我
聲調已顯得有些不自然,那人接下去道:“像這些,雖然是你的大毛病,其實,也是一般人的毛病,所以這些還不是你最嚴重的毛病。”
疤臉漢子渾身突然泛起一陣麻木之感,兩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看來真的像是有毛病在發作了。
那人道:“你最嚴重的毛病,便是喜歡濫交朋友!”
喜歡濫交朋友,的確是一種嚴重的毛病,嚴重得可怕,幾乎無藥可治。
那人道:“尤其是像快口烏八這一類的朋友!”
疤臉漢子終於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當下忙道:“我以後可以不再跟他來往。”
那人歎了口氣道:“那又有什麼用?就算你不去找他,他還可以找你,他又沒有得罪你,你憑什麼拒人於千裏之外?”
疤臉漢子忽然咬了牙,道:“那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明天……”
那人道:“你想殺了他?”
疤臉漢子道:“不錯!”
那人冷聲道:“這種事情,你也做得出來?”
疤臉漢子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隻要是對我鬼影子有利的事,我鬼影子什麼都做得出來!”
那人又歎了口氣道:“你這樣一說,我就安心多了。”
疤臉漢子駭然失聲道:“吳爺……你……你……”
他像出水蝦子般,突然跳起,又突然跌落,落下時活蝦已變成死蝦。
黑暗中那人仍然坐在原處,似乎連動也沒動,直至疤臉漢子從空中摔落,他才緩緩站起身來,緩緩走出陰影。
月亮已經升起。月光照在這人身上,這人原來隻有一條腿。
七絕拐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