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張弟的臉上,照在白天星的背上,照在另一個人的肩窩上。
三人成馬蹄形圍著一張小方幾,方幾上放著兩把錫壺。一把茶壺,一把酒壺。不是論喝茶的也好,喝酒的也好,都隻有一樣東西可以搭嘴:一大包鹽水花生。
這是白天星第一次把朋友帶回住的地方。
他們是在走出錢麻子那間熱窩時,於無意之中,遇上這個人的。
白天星拍拍對方的肩膀:“走!這兒問得很,到我那裏喝酒去。”
這人更幹脆,頭一點,隻說了一個字:“行!”
然後,他們便勾肩搭背,回到了這間破屋子。
張弟一路惴惴不安,屋子裏隻有一張床、一張破桌子、兩把爛椅子,白天星把這人帶回來,拿什麼招待?
客人坐什麼地方?
酒在哪裏?
結果,事實證明,他是自擔了這份心思。
方幾原來就放在床底下,酒和花生放在方幾上,當三樣東西一起端出來時,上麵還蒙著一塊油布。
酒菜雖然簡單,卻很幹淨。
至於坐的問題,更簡單,一張草席解決了。
有今夜這麼好的月色,為什麼還要點燈?月下把盞,豈非更富情調,更有詩意得多?
所以,這張草席就鋪在大門口。
鋪在月光下。
三個人坐在上麵,再加一張方幾,草席正好夠寬夠長。
現在,白天星無論做什麼事,張弟都不會感到奇怪,使張弟感覺奇怪的,隻有一件事。
那便是白天星的朋友。
他始終不清楚白天星到底有多少朋友?這些朋友都是怎麼認識的?
為什麼每個認識白天星的人,和他交談起來都是那麼隨和,就好像已是認識了多年的老朋友?
現在的這個當然也不例外。
這人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有著一張保養得很好的麵孔這張麵孔正好配得上他那一身講究的衣著。
這人的麵孔,白淨、秀氣、端正。
看上去很斯文。
但也平凡得很,像這樣的麵孔,你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得到。
可是,說也奇怪,這張平凡的麵孔,卻予人一種極其深刻的印象。
雖然這張麵孔上沒有任何麻疤或斑病一類的特征,但相信隻要見過這類麵孔的人,即使在若幹年後,恐怕都很難忘記。
這是什麼緣故呢?
張弟想了很久,方才想通了其中的原因,原因是這人有著一雙十分靈活的眼睛,以及一張很特別的嘴。
這人的兩片嘴唇薄而短,上唇尤其短,隻要一開口說話,不論是開口音或閉口音,都會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
白而整齊。
但這人盡管衣著講究,以及有著一雙不像做過粗活的手,看上去依然不像一位世家公子。
這人難道也是一名江湖人物?
白天星似乎已經瞧透了張弟的心意,所以三人一坐定下來,他便指著那人為張弟介紹道:“這位便是湖廣道上大名鼎鼎的烏八爺!”
那人很快地接著道:“不是烏八爺,是快口烏八!”
他比白天星少說了六個字,但比白天星說話的速度竟快了有三四倍之多。
快口烏八果然名不虛傳。
白天星和張弟喝茶。
烏八喝酒。
因為酒隻有一個人喝,所以方幾上隻有兩隻茶碗,沒有酒杯。事實上,要在屋子裏找一隻酒杯出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好在快口烏八並不是個喜歡挑剔的人,沒有酒杯,他就抓起壺喝。
他連喝了三大口,才咂咂嘴,放下酒壺道:“酒還不錯!”
白天星笑笑道:“我白浪子別無可取,就是從不以劣酒招待客人。”
快口烏八撿起一顆花生,波的一聲,捏開殼子,忽然眼珠子一轉道:“有個招呼,我可要打在前頭。”
白天星點點頭,沒有開口實際上快口烏八根本沒有留給他開口的時間,他剛抬起了頭,快口烏八就已接下去說道:“你老弟請我喝酒,我很感激。不過你老弟千萬別打如意算盤,以為我喝了你的酒,就會告訴你什麼秘密。”
白天星又點了點頭。
這一次他是有時間開口,而忍住沒有開口。
快口烏八得意地笑笑,又道:“大家都以為我烏八口沒遮攔,兩斤老酒下肚,一句話也藏不住,這種想法其實是大錯而特錯!”
白天星請這姓烏的喝酒,是不是真的別有居心呢?
張弟猜想這一點應無疑問。
他很高興聽取這姓烏的當頭一盆冷水,他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隻要有人能使白天星碰碰壁,他便會感到一陣無以名之的快感。
快口烏八又喝了口酒,笑道:“除非是我烏八自己高興講出來,否則誰也別想從我烏八嘴裏套出一個字。”
白天星仍然沒有開口。
快口烏八接著道:“我烏八雖然話多了點,但我烏八也有一個長處,那便是知道分寸,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我烏八永遠都會分得清清楚楚。”
他指指那把酒壺,又笑道:“再說,以我烏八的酒量而言,像這樣的一壺酒,根本就無法使我醉倒!”
白天星忽然歎了口氣,一緩緩說道:“江湖上的人心,就是這樣可怕,處處充滿了仇恨、猜疑、妒忌!”
他慢慢地從桌子上撿起一顆花生慢慢地剝著花生殼,顯然是想留給快口烏八一個插嘴的機會。
快口烏八果然瞪大了眼睛道:“你老弟話不是故意在指著和尚罵禿驢吧?”
白天裏頭一搖道:“當然不是!”
快口烏八插口道:“那麼,你老弟為何不早不晚,偏偏選在這個時候,發這種牢騷?”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這幾句話,我其實早就想說了。”
快口烏八隻是轉動了一下眼珠子,居然忍住沒有開口。
白天星緩緩接下去道:“我真正要說的是,處身在這個人心險惡的江湖上,做人實在太難了!就拿你烏兄和我自某人來說,大家都喊你‘快口烏八’喊我‘白浪子’。試問,什麼叫‘快口’?什麼叫‘浪子’?說穿了,不過是那些家夥眼紅你烏兄天生一副好辯才,以及我白某人活得比別人舒服而已!”
快口烏八聽了這幾句話,似乎深受感動,不禁歎了口氣道:“誰說不是?這年頭做人的確太難,你如果沒有兩手,人家瞧不起你,但你如果真有兩手,別人又會眼紅。你白老弟別的我不佩服,這幾句話則是給你說對了!”
白天星又道:“還有你烏兄剛才的幾句話,白某人也欣賞,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一副娘娘腔,我白某人一瞧見這種人就惡心。”
快口烏八忽然嘿了一聲道:“這種人卻偏偏多的是。”
白天星道:“幸而我白天星還沒有這種朋友。”
快口烏八道:“但我卻有一個!”
白天星道:“哦?”
快口烏八道:“這人的外號叫做鬼影子。”
白天星道:“沒有聽說過。”
快口烏八道:“根本就是無名小卒一個,但他自己卻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白天星道:“他是不是最近發了財?很多人一發財,就認不得老朋友的。”
快口烏八又喝了一大口酒,這時放下酒壺,大拇指一豎道:“有你的!”
白天星緩緩接著道:“今天我在錢麻子那裏,也遇見這麼個角色,身上帶了五六根金條,就威風得什麼似的……”
快口烏八搶著道:“一定就是這個家夥!”
白天星道:“鬼影子?”
快口烏八道:“不錯!”
白天星道:“何以見得?”
快口烏八道:“他那幾根金條,也拿給我看過了。”
白天星道:“這人臉上是不是有著兩個大紫疤?”
快口烏八道:“那兩個疤是他用膠膏做出來的,這家夥別的本事沒有,對易容一道,倒是有那麼兩手。”
白天星道:“他沒有告訴你,他那些黃金是怎麼賺來的?”
快口烏八露出惱恨之色道:“我最氣這個家夥的,就是這一點!”
白天星道:“哦?”
快口烏八道:“昨天他給我看這些黃金時,隻告訴我這是筆意外之財,來得既輕鬆又容易,我問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竟一個字也不肯吐露,就像怕我搶了他生意似的,你說他媽的氣不氣人?”
白天星輕輕歎了口氣,沒有開口。
他終於找到了那個哄騙黑皮牛二懸出布幡的人。
天底上還有什麼比動一動嘴巴就能賺上幾十兩黃金的事,來得更輕鬆,更容易的呢?
隻是他還有一件事弄不明白。
鬼影子大鬧錢麻子的熱窩,是否也屬交易的條件之一?
如果也是條件之一,那位幕後唆使者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引出那位至今未見露麵的一品刀?
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這位唆使者是誰?誰跟十八刀客過不去,懸出那幅布幡又有什麼好處?
這些問題當然無法從快口烏八口中獲得解答。
所以白天星這時隻希望快口烏八快點喝光那一壺酒,但他馬上就發覺到事情實際上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酒已喝光。
但快口烏八連一點離去的意思也沒有,他正滔滔不絕在述說鬼影子另外一個不夠朋友的故事。
一壺酒的確不能使這位快口烏八醉倒,他如今最多也隻有四分酒意。
四分酒意正是一個人廢話最多的時候。
白天星開始打嗬欠。
但是無效。
快口烏八根本就不在乎他聽不聽。何況他不聽,還有張弟聽。話說出來隻要有人聽,說話的人就絕不會感到乏味。
白天星已朝張弟擠了好幾次眼睛,張弟隻當沒有看到。
他不喜歡白天星這樣耍猴子似的耍弄別人,為了要套別人的話,就請人家喝一壺酒,等到目的已達,又巴不得對方盡快離開。
他對烏八的敘述,故意裝出深感興趣的樣子,為的就是要氣氣白天星。
白天星抓起酒壺搖搖頭道:“酒沒有了。”
快口烏八道:“沒有關係,夠了。”
他連看也沒有看白天星一眼,回了這兩句話之後,仍照舊說他的故事不誤。
張弟笑了。
他有意無意地溜了白天星一眼,那意思仿佛說:“你的花樣不是多得很嗎?我已打定主意,要陪這位客人直到天亮,看你還有什麼辦法,能把客人趕走?”
白天星輕輕咳了一聲,忽然掀開壺蓋,迎著月光一照,大聲道:“奇怪,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