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隻有一件事,你也許還不明白。”
張道道:“哦?”
白天星道:“你一定還不明白這廝以前的那幾碗酒,為何要喝得那樣猛。”
張弟道:“我明白。”
白天星道:“哦?”
張弟也笑了笑,道:“因為隻有這樣,他搶瓢自己舀酒喝,才不會引起別人注意,對嗎?”
白天星輕輕歎了口氣,沒有開口。
張弟愕然道:“誰是旋風刀?”
白天星道:“就是那個殺死降龍伏虎刀嶽人豪的小子!”
張弟又呆了一下,才道:“這這是誰替我取的外號?”
白天星笑笑道:“就是那個借刀給你的人。”
張弟道:“怪刀關百勝?”
白天星正待回答,忽然輕輕一咦,像是於無意中發現什麼怪事似的,帶著一臉迷惑不解之色,突然轉向廣場另一邊望了過去。
廣場另一邊,並沒有發生什麼怪事。
那一邊也跟這邊一樣,三五成群,到處是人,場邊排著各式各樣的零食小擔子。
白天星如今盯著不放的,便是一個賣油炸麻花的老人。
白天星想吃油炸麻花?
張弟知道不是。但是,他看來看去,實在看不出那個賣油炸麻花的老人有何特別礙眼之處。
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看上去約莫六十出頭一點,戴著一頂破草笠,滿麵皺紋,腰已微駝難道這老人也是一名江湖人物?
他正想問,白天星忽然回過頭來笑著道:“你有沒有見過狗打架?”
張弟不覺一愣道:“你說什麼?狗打架?”
白天星笑道:“是的,狗打架。不是兩條狗對打,而是好幾十條狗相互咬成一團。那種場麵,你見過沒有?”
那種場麵張弟當然見過。
他老家屋後是一片麥田,每年冬天清晨,那麥田就會變成附近一帶野狗的戰場。
是的,每次都是好幾十條,張家的,李家的,打完了又各自東西,到了第二天,又在老地方聚會。
這差不多是每個鄉下孩子司空見慣的事。
白天星望望那個賣油炸麻花的老人,忽然想起狗打群架,這種“靈機”是怎麼“觸發”
起來的?
張弟不懂。
同時,他也不想回答這種問題。
白天星望著他笑道:“我知道那種場麵你一定見過,你願不願意告訴我,當你看到幾十條狗咬成一團時,你首先想到的是什麼?”
張弟道:“願意!”
白天星笑道:“那麼我就告訴你。”
張弟道:“請說。”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當我們都是孩子時,我想我們的想法大概是差不多的。那便是,你隻看到那些狗奔騰追逐,惡鬥狠咬,吠聲震天,但你根本就看不出哪幾條是一夥,哪幾條又是另一夥,究竟誰在咬誰,以及為什麼會咬得那般慘烈呢!”
張弟心頭一動,突然想及白天星這番話顯然並非無由而發。
狗打群架,看不出哪幾條是一夥,弄不清為何事而起爭鬥,但卻咬得無比慘烈這豈不正是目前七星鎮上這一連串無頭血案最生動的寫照?
難道這個賣麻花的老人是個深藏不露的異人。
同時,還是這一連串無頭血案中的關鍵人物?
想到這裏,張弟有點沉不住氣了。
隻可惜他的反應還是慢了一步,他剛剛想開口,白天星已經站起。
這時恰值刀客出場。
白天星連朝耳台上望也沒望一眼,便趁場子上一片紛亂之際,打人群中向那賣麻花的老人走去。
張弟見他招呼也不打一個就這樣走了,心中不禁暗暗惱火。
想撇開我?嘿嘿,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賣麻花的老人感覺很意外,他顯然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居然會有生意找上門來。
“買麻花?”
他問的當然是白天星。
但是白天星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一隻眼睛在那兩籃子麻花上打轉。
老人的生意看來好像並不好。
因為那兩籃麻花堆得高高滿滿的,從早上到現在,似乎還沒有賣出多少。廣場上每個小販的生意都不壞,為什麼獨獨這老人的麻花乏人問津呢?
張弟馬上就找到了原因。
這老人太邋遢了!
隻見這老人穿著一套綴滿補丁的藍布衫褲,衣服上盡是斑斑油垢,好像這套衣服自從上了身就沒有脫下來換洗過一般。
單是衣服髒,也還罷了。
最令人惡心的,還是那十根粗短焦黃的手指頭,就是一個剛從汙水溝裏摸過泥鰍上來的人,恐怕都要比他這雙手幹淨得多。
一個賣吃食的卻如此不重潔淨,他賣的東西沒人領教,自是意料中事。
張弟暗暗高興。
無論什麼事情,白天星都似乎充滿了自信;對任何男人來說,這無疑都是一項可貴的優點;但這也正是張弟最不歡喜白天星的地方!
因為這種人往往容易使別人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張弟認為自己並不笨,但當他跟白天星在一起時,卻使他總覺得好像處處都比白天星矮了一截。
所以,他時時都想找個機會能殺殺白天星的威風。
如今這個機會來了!
他相信白天星這次一定看走了眼。
如果像這樣一個老人,也是武林中人,眼下廣場上的幾十名小販,豈非人人都有成為江湖人物的可能?
他偷偷打量著白天星的反應。
白天星的反應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因為白天星這時也露出躊躇難決的神氣,似乎對自己早先的觀察,信心已產生了動搖。
藍衫老人見白天星東張西望,既不說賣,也不說不買,以為白天星擔心他的麻花不好,於是忙從籃子裏拿起一根麻花,遞了過來,又道:“今天剛炸的,又酥又甜,又脆又香,不信你嚐嚐,不好你可以不買。”
白天星搖搖頭,沒有去接那根麻花。
他咳了一聲,忽然望著老人道:“老丈貴姓?”
張弟聽了,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
他記得白天星這已是第四次問別人“貴姓”。第一次是在熱窩裏問那名黑鷹幫徒;第二次是問降龍伏虎刀嶽人豪;第三次是問適才那名下毒的紅臉漢子;第四次則是如今這個藍衫老人!
以前三次,問了等於白問。因為以前三次被問的人,根本就沒有理睬他。
張弟真不明白,一個人在同一情況之下,已經碰過三次釘子,為什麼還能保持這麼濃厚的興趣?
不過,這一次總算還好,這一次藍衫老人總算沒有給他釘子碰。
“老漢姓水。”
藍衫老人答得很和氣,顯然希望做成這筆交易。
白天星含笑點頭:“我姓白。”
他指指張弟,又道:“這是我師弟,張弟。弓長張,兄弟的弟!”
藍衫老人一連噢了兩聲,目光中則露出不勝迷惑之色。
他似乎弄不明白,隻買幾根麻花,何以還要這麼多的儀節?
白天星輕輕咳了一聲,又接道:“十八刀客中的降龍伏虎刀嶽人豪,便是死在我這位小師弟的手裏!”
張弟不禁一呆!
這是什麼話?
擺威風?
想敲詐?
藍衫老人也是一呆,張目訥訥道:“你們……不……不……不是想買麻花?”
白天星緩緩地道:“我們隻是想先問問價錢,看是否付得起,再作決定。”
藍衫老人長長鬆了口氣,如釋重負,連忙接著道:“便宜,便宜,兩文錢一根,三根五文錢,如果一次買二十根以上,還可以再打折扣……”
白天星道:“我們想買的是另一樣東西,不是麻花。”
藍衣老人又是一呆道:“另一樣另一樣什麼東西?”
白天星道:“人頭!”
藍衫老人僵在那裏,像遭電擊一般,隔了好一陣子,一雙眼珠才恢複活動道:“這位大爺,你喝了酒?”
白天星點頭道:“不錯!事情就是一碗酒引起來的。有人買凶手在酒裏下毒,想要我的命,我已經知道了這個人是誰。”
他頓了一下,徐徐接著道:“這種事公平得很,既有人跟我肚子過不去,我就能要他的頭!”
藍衫老人吃驚地道:“真有這種事?是誰這般無法無天?”
白天星道:“既不是‘無法’,也不是‘無天’,是‘吳明’。”
藍衫老人麵上訝異之色突然消失不見,他望著白天星,忽然問道:“七絕拐吳明?”
張弟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他同時也感到有點泄氣。
白天星又贏了!他果然沒有看走眼。這藍衫老人果然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白天星沒有回答藍衫老人問的話。
藍衫老人也沒有等下去。
他望著白天星,又道:“姓吳的刀不見得有多厲害,你們師兄弟為什麼不自己動手?”
白天星道:“這叫做禮尚往來!姓吳的也沒有自己動手。”
藍衫老人道:“人屠刁橫目前正在閑著,你們為何不去找他?”
白天星道:“要買貨色好的東西,就該找間大鋪子,大鋪子賣的東西,總是靠得住些。”
藍衫老人道:“鋪子大,開銷多,價錢就不便宜了。”
白天星道:“多少?”
藍衫老人道:“草字頭,整數兒,沒有折扣。”
白天星道:“不貴!”
藍衫老人道:“君子交易,先付一半,交貨再清尾款。”
白天星道:“幾天交貨?”
藍衫老人道:“三天!”
白天星道:“行!”
張弟正在懷疑白天星何處有五千兩銀子付給這位藍衫老人,隻見白天星衣袖一灑,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銀票,已輕飄飄的,如穿花蝴蝶般落進了藍衫老人的麻花籃子。
藍衫老人也沒有打開驗看,便將那張銀票撿起納入懷中。
真是君子交易。
白天星道:“我們走。”
藍衫老人道:“不送了!”
一直等到離開七星廣場,張弟看清前後無人,才趕上一步,低聲問道:“你以為這藍衫老人真能收拾得了七絕拐吳明麼?”
白天星回過頭來,微笑道:“江湖上曾經流傳過兩句話,你聽說沒有?”
張弟道:“兩句什麼話?”
白天星道:“就是‘千金一諾,江水西流’!”
張弟道:“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前一句表示這個人的信用,後一句表示這個人的力量!”
張弟說道:“就是說這個人隻要點了頭,要改變江水的流向,他都能夠辦得到吧?”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這個人是誰?”
白天星道:“江西流!”
張弟道:“就是剛才那位賣麻花的藍衫老人?”
白天星道:“全稱是‘黑鷹七十二舵總舵主’!”
張弟征了怔,道:“黑鷹幫主?”
白天星道:“是的,也是這位品刀大會舉行以來,獲得好處最多的人!”
張弟想了想,又道:“這位黑鷹幫主如今顯示的是不是本來麵目?”
白天星道:“當然不是。”
張弟道:“那麼,你怎認得出他是黑鷹幫主的呢?”
白天星笑笑道:“是這位大幫主自己告訴我的。”
張弟惑然道:“他自己告訴你的?”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這一點你可以學學!學會了保你將來受用不盡。”
張弟道:“哦?”
白天星笑道:“當很多人聚在一處,當每一雙眼睛都在望在同一樣東西時,如果你發現其中一雙眼睛竟獨異其趣,正背人偷偷地打量著你,除非你長得很英俊,對方又是個漂亮的女人,你最好還是小心為妙……”
張弟道:“但是也不能證明對方就是黑鷹幫主啊!”
白天星輕輕歎了口氣道:“當然不能,但在部屬兩次出師受挫之後,我已想不出還有誰比這位大幫主更關心我們。”
張弟眼珠一轉,忽然道:“有一件事,你恐怕失算了!”
白天星道:“哪件事?”
張弟道:“你既然知道剛才那個紅臉漢子也是黑鷹幫的人,而且又是七絕拐吳明花錢買通的,你現在再叫他們去殺七絕拐吳明,你想他們真的肯下手?”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又要說一句我喜歡說的話了。”
張弟道:“哪句話?”
白天星道:“恰恰相反!”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笑道:“隻認銀子,挑顧客,是黑鷹幫的一貫作風。何況接我這筆生意,除了價錢不惡外,對他們還有一個更大的好處!”
張弟道:“什麼好處?”
白天星笑道:“免得再向姓吳的退銀子!”
張弟默然。因為他知道白天星這不是說笑話,那位黑鷹幫主剛才一聽到吳明兩個字,一態度立即轉變,便是最好的說明!
張弟想了片刻,又道:“我現在隻有一件事還想不透。”
白天星笑道:“我想我一定不會令你失望。我已說過了,我們就像書中的人物一樣,我們之間的談話,永遠沒有冷場,你提出的問題,我似乎總能回答!”
張弟不理他的廢話,徑自接下道:“你這許多銀子是從哪裏弄來的,我不想過問。我隻覺得那老家夥說得不錯,七絕拐吳明並不見得有多大了不起,我們為什麼不自己動手出氣?
省下這筆銀子,也好做點別的事。”
白天星笑道:“隻有三個理由。”
張弟道:“哦?”
白天星道:“第一,自保。”
張弟道:“哦?”
白天星道:“‘千金一諾,江水西流’!你不妨多回味這兩句話。今天沒喝那碗酒,隻能說是運氣好,一個人並非天天都會有好的運氣!要得太平,隻有拔根。”
張弟道:“第二個理由呢?”
白天星道:“我們還得在七星鎮待一段時期,我不希望一下成為眾矢之的,甚至被人誤以為我們就是謀害那些刀客的凶手!”
張弟道:“是他姓吳的先想毒害我們,我們為報仇而出手,有何不可?”
白天星道:“你用什麼方法證明那下毒的家夥是他七絕拐吳某人花錢買的刺客?”
除非死人複活,這一點隻怕誰也無法證明。
張弟思索了一下道:“那麼,第三個理由呢?”
白天星道:“想澄清一個疑團。”
張弟道:“什麼疑團?”
白天星道:“藉此澄清黑鷹幫究竟是臨時為金錢收買,抑或也是那個血腥集團中的一分子?”
張弟道:“如今你已證明不是?”
白天星道:“這要到三天之後,才能決定。”
張弟道:“如果是,他們就不會真的向七絕拐吳明下手?”
白天星道:“是的。”
張弟道:“他們若是不殺死七絕拐吳明,到時候如何向我們交代?”
白天星道:“隻有一個方法。”
張弟道:“什麼方法?”
白天星道:“在這三天中,先設法殺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