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監守自盜(2 / 3)

好在錢麻子也是混字號出身,聽了引子,便知曲文。

於是他連忙掏出一張銀票,塞了過去,道:“謝謝,謝謝,那就多勞八爺費心了!”

烏八接下了銀票,口中卻道:“這,這是幹什麼?”

他當然不會不懂這是幹什麼,他問的其實是銀票上的款額,在這種節骨眼上,十兩八兩銀子,當然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錢麻子已經摸出了路,心裏自然有數,當下附耳低聲:“一百兩,小意思,八爺以後去熱窩,另外我再招待。”

烏八顯然很滿意這個數目,點點頭道:“你錢老板的事,就等於是我的事一樣,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他故意想了一下,才接著道:“前麵三號房裏,好像住了他們的人,隻是不知道在幫裏的身份如何。”

錢麻子輕輕叩著三號客房的門。

“誰?”

“我!”

“你是誰?”

“錢麻子。”

“錢什麼?”

“錢麻子!熱窩裏的錢麻子。”

“找誰?”

“找曹香主和羅香主。”

“他們不住這裏。”

“沒有關係,隻要是貴幫的人,隨便哪一位都是一樣。”

門開了,錢麻子像老鼠似的溜了進去,同時深深地籲了一口氣,經過半夜折騰,一直熬到現在,他才算有了幾分安全感。

黑暗中,開門的那個人,又把門輕輕閂上。

錢麻子摸著一張凳子坐下,喘著道:“不要點燈,如果你有傷藥和冷茶,請做做好事,先拿點給我。”

那人也坐下了,但沒有開口,當然也沒有給他藥和茶。

錢麻子隻好接著說出來意,並將褐衣漢子無端上門鬧事的經過,詳詳細細從頭說了一遍。

那人聽完之後問道:“你說對方姓什麼?”

錢麻子道:“姓弓。”

那人道:“弓箭的‘弓’?還是龍共‘龔’?”

錢麻子道:“這個我就不怎麼清楚,他隻說姓弓,我也沒問他哪個弓。”

那人道:“這人以前沒有到熱窩裏來過?”

錢麻子道:“沒有。”

那人想了想,又道:“這人生做一副什麼樣子?”

錢麻子道:“樣子怕人得很,青慘慘的一張臉,塌鼻梁,大嘴巴,兩眼亮得發綠,活像從棺材裏跑出來的一個僵屍。”

那人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了,弓無常!”

錢麻子怔道:“弓無常?”

那人道:“是的,是湖廣道上有名的三大狠角之一,叫什麼名字,沒有人知道,無常原是他的外號,以後喊順了,大家便喊他弓無常。”

那人又歎了口氣道:“你錢老板惹上這位仁兄,實在太不幸了。”

錢麻子著急道:“是他找上門來的,我沒有惹過他啊!”

那人緩緩地道:“不管事情是怎麼引起來的,結果都是一樣。”

錢麻子迫不及待地道:“這人是不是連貴幫也不敢得罪?”

那人道:“那倒不見得。”

錢麻子鬆了口氣道:“這就好了,你當家的開價錢吧!”

那人道:“價錢有兩種。不過,在開價之先,我勸你錢老板還是連夜遠走高飛,找個地方躲躲,省掉這筆開銷。”

錢麻子道:“為什麼?”

那人道:“因為錢老板的錢來得不容易,兩種價錢,無論那一種,你錢老板都可能負擔不起!”

錢麻子咬咬牙齒,下狠心道:“你說,沒有關係。”

那人道:“殺掉這個人,價錢是一萬兩紋銀整。”

錢麻子耳門一嗡,幾乎昏了過去。

一萬兩銀子,他拿得出,但如拿出這一萬兩銀子,他就幾乎變成一個空殼。以後的日子,他怎麼過?

以後的日子豈非生不如死?

那人緩緩接著道:“第二種價錢,保你太平無事,期限是一個月,價銀折半,五千兩整!”

錢麻子僵在那裏,像呆了一樣,隔了好半晌,才低低地應了一個字。好。

那人道:“你選第二種價錢?”

錢麻子道:“是的。”

好人道:“有一件事,我必須先向你錢老板交代明白:在沒有收你錢老板半數定金之前,你還可以多多考慮一下。”

錢麻子道:“考慮什麼?”

那人:“那就是本幫決定了接受一件委托之後,中途絕不更改當場約定之事項。你錢老板在交付定金之前,仍可重作選擇,將來若是改變主意,便是屬於新的契約。到時候,你錢老板如果認為有斬革除根之必要,除了這五千兩之外,就得另付一萬兩,並不因為你是老主顧,而有一分一厘的折扣!”

錢麻子搖搖頭,有氣無力地道:“就這樣決定,用不著考慮了。”

他其實已經考慮過了。

今天的七星鎮,一天之中都會發生很多事,有一個月,時間夠長的了。

時間自會澄清一切,他不相信褐衣漢子弓無常真的會跟他錢麻子過不去,這次十之八九,必然是個誤會。是誤會就有悶釋的一天!他又何必因一時沉不住氣,多花這五千兩銀子?

那人道:“那麼,兩千五百兩定金,什麼時候可以付?”

錢麻子啞聲呻吟似的道:“現在就可以……”

那人從桌麵上推過來一隻鐵盒道:“茶在桌上壺裏,這是傷藥,我的床鋪今夜就讓給你睡。”

品刀大會第十天。

天氣很好。

陽光柔和而明亮,鎮上每個人今天看起來似乎都很愉快。

井老板尤其愉快。

因為今天他一開店門,就賣出了六口棺材。

生意是熱窩裏老蕭來接的頭。

熱窩裏一夜之間死了六名打手,死在老板錢麻子的房裏,血肉狼藉,慘不忍睹,老板錢麻子本人則不知去向。

最奇怪的是,房裏一口錢櫃雖給斧頭劈開了,錢財卻似乎沒有什麼損失。

這是怎麼回事呢?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反正今天的七星鎮上,尋常死幾個人,已不算什麼稀奇事。

如果哪一天發現居然沒有人死,才是稀奇事。

到目前為止,井老板已賣出了十三口棺材。他賣出去的這十三口棺材,質料差,做工粗,價錢卻比平時貴好幾倍,而且不欠不拖,都是現金交易。

現在,他算算這些日子的收入,發覺手頭上的積蓄,數目已經相當可觀,這使他的信心愈來愈堅定。

他決定等這次品刀大會一過去,就向何寡婦提婚事。

他相信何寡婦在昨天晚上還趁人不注意在他屁股上狠狠擰了一把。

他回來脫下褲子一看,屁股上青了好大一塊。

他摸著被擰青的地方,渾身有一股說不出的舒暢之感!

那娘兒過去最多隻是拍拍他的肩膀,如今竟背人偷偷絞擰他的屁股,而且擰得如此之重,這豈不比說什麼都強?

那娘兒幾時這樣擰過別人的屁股?

又是喝豆漿的時候了。

豆漿店裏,空空如也。

何寡婦坐在店門口,眼看著一些老客人行色匆匆,過門不入,都朝著一個相同的方向趕去,她知道今天的生意要受影響了。

這些人都忙著趕去什麼地方呢?

大家趕去的地方是熱窩。

春色無邊的熱窩,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座死人窩,白皮棺材一口一口地抬進去,又一口一口地抬出來。

輕飄飄地抬進去,沉甸甸地抬出來。

由於搬運匆忙,有幾口棺材上還可以看到斑斑血漬。

大廳中擠滿了人,後院裏也擠滿了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大家都在奇怪,六具屍首中沒有錢麻子,可見錢麻子並未被殺。那麼錢麻子去了哪裏呢?

有人問老蕭,老蕭搖頭。

問另外兩名打手,那兩名打手也同樣莫名其妙。

他們兩人昨夜都喝醉了酒,睡在姑娘房裏,想不到竟因此避過一劫。

打手玩的姑娘,當然都是紅姑娘,但他們雖然歇的是同一進院子,卻沒有聽到打鬥的聲音。

這一點倒沒有什麼稀奇,一個人灌足了黃湯,懷裏又摟著一個女人,自然很少分心旁騖。

白天星和張弟也來了,他們站在遠遠的一角。

他們身後,便是一排姑娘們的房間。

就在這時候,其中一扇房門忽然悄悄地打開,露出一張隔宿麵孔,向這邊低低喊了聲:

“白頭兒,你們來!”

喊過之後,頭微微一點,那張麵孔即於門後消失不見。

白天星以肘尖輕輕碰了張弟一下道:“走!過去坐坐。”

張弟搖搖頭道:“我不去。”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你放心,這女人隻是代人傳話,並不是在替她自己拉生意。”

張弟微微一怔道:“你怎知道她是在替別人傳話?”

白天星笑道:“因為拉生意不會用這種命令式的語氣,同時也隻該說‘你來’,而不該說‘你們來’。”

張弟怔怔然又道:“替誰傳話呢?”

白天星笑道:“你何不自己過去看看?如果我猜錯了,又沒人強迫你留下,你退出來也不遲。”

白天星沒有獵錯。

他們一走進去,便看到房裏除了那女人之外,果然在床上還坐著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

鐵算盤錢如命。

那女人看見他們進來,立即悄悄退了出去,輕輕掩上房門。

錢如命指著床前一張凳子道:“坐,請坐!”

白天星坐下之後,笑笑道:“錢兄昨天跟在那個姓金的後麵,有沒有跟出一點名堂來?”

錢如命皺眉頭,隔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道:“你說那姓金的中途離席,是因為作賊心虛,起初看上去倒也的確像是真有那麼一回事,隻是……”

白天星一哦道:“隻是怎樣?”

錢如命又皺了皺眉頭道:“隻是後來的進展,卻使人有點想不透。”

白天星道:“怎麼呢?”

錢如命緩緩接著道:“姓金的在七星棧也開了一個房間,當時離開這裏之後,隻回去棧裏晃了一下,便又從後門走出去,倒回頭來到這裏的後院。”

白天星發愣道:“來幹什麼?”

錢如命道:“他在後院包下一個叫美鳳的清倌人,當時,美鳳房裏有人在打牌,那幾個打牌的家夥,顯然都是這廝的同黨……”

白天星忙道:“那是幾個什麼樣的人?”

錢如命朝著他道:“惡花蜂梁強這個名字你聽說過沒有?”

白天星點點頭道:“見過,不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角色。”

錢如命緩緩接著道:“另一個是七步翁魚山穀。”

白天星悚然動容道:“誰?七步翁魚山穀?就是十年前在龍門武會上,執著昆侖掌門人淩雲俠兩條大腿,將淩雲俠活生生撕成兩片的那個老家夥?”

錢如命頭一點道:“不錯,就是那個老家夥!”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怪不得惡花蜂梁強這小子,前天在艾胡子店裏那樣神氣活現的,原來是仗著這麼一個硬靠山!”

錢如命道:“這老家夥雖然是個棘手人物,但這一點你們大可不必操心,我們吳公子自有他的辦法。”

白天星將信將疑地道:“吳公子有辦法對付這個老家夥?”

錢如命笑笑:“現在不必多問,到時候你們等著瞧就是了!”

白天星又道:“除了這兩人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人?”

錢如命道:“還有一個。”

白天星道:“誰?”

錢如命道:“弓無常。”

白天星點點頭道:“這名字也好像聽說過。”

錢如命道:“對麵錢麻子房裏昨夜的六條人命,便是這位弓大仁兄的傑作。”

白天星不覺一愕道:“原來這次血案就是他們一夥子下的?”

錢如命點點頭道:“是的,我從昨夜天黑之後就來了這裏,這廝行凶的經過,我在這邊窗子口可說看得清清楚楚。”

他頓了一下,又道:“方才我想不透,也就是指的這件事!”

白天星道:“哦?”

錢如命道:“我始終想不透,他們何以會無緣無故找上一個錢麻子這樣的小人物?”

白天星點點頭,露出思索之色道:“這事的確有點蹊蹺。”

房裏暫時沉寂下來。

院中人語漸稀,似乎高xdx潮已過,看熱鬧的人正在慢慢散去。

白天星想了片刻,驀然一拍大腿道:“對,對,我想通了!”

錢如命眼中微微一亮道:“老弟想通了什麼?”

白天星道:“我想通了姓弓的他們為什麼突然要跟錢麻子過不去!”

錢如命道:“哦?”

白天星忽然微微笑道:“錢兄方才說金雨他們一夥是幾個人?”

錢如命道:“四個。不對嗎?”

白天星微笑道:“不對!我說應該是五個。”

錢如命一呆道:“還有一個是誰?”

白天星笑道:“就是如今失蹤了的那一個!”

錢如命道:“錢麻子?”

白天星笑道:“不錯!”

錢如命眨著眼皮道:“像錢麻子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老弟認為他也會牽涉在這種大事中麼?”

白天星道:“惡花蜂梁強也不是什麼大人物,對嗎?”

他微微一笑,又道:“有坐轎的,就有抬轎的。小人物有時也有小人物的大用處!”

錢如命道:“什麼用處?”

白天星笑道:“最大的用處,就是這種小人物不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錢如命似乎有所領會,閃動著目光道:“老弟的意思……”

白天星道:“道理非常簡單,錢麻子如果隻是一個單純的小人物,姓弓的昨夜就不該找上他。如今姓弓的居然找上了這個小人物,而且使用了如此毒辣的手段,那就應該隻有一種解釋!”

錢如命道:“什麼解釋?”

白天星道:“小人物幹大事!”

錢如命道:“黑吃黑?”

白天星道:“對了!錢麻子懷疑就是大悲老人遺珍的保管人,像這樣一個小人物,既不易引起別人注意,又不擔心他作怪,豈非是最佳人選?”

他笑了笑,又道:“但姓弓的他們沒有想到,事情最後居然出了毛病!昨天,金雨在酒席上聽了吳公子的話,可能覺得風聲越來越緊,便回到這裏後院與同黨密議,結果大概是想趁夜半無人,從錢麻子處取出寶物,另作妥善安排,不意錢麻子竟來了個監守自盜,已無寶物可交了!”

錢如命忍不住道:“錢麻子既然吞下了這批寶物,為何卻不離開?”

白天星笑道:“要離開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又怎知道有沒有人在暗中監視著他?再說,我們又怎麼知道,這麻子沒有在打遠走高飛的主意?如果錢麻子沒有一點準備,他昨夜又怎會逃得出姓弓的掌心?”

錢如命連連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的確有道理!”

他望著白天星,迫切地道:“依老弟之意,我們現在是不是馬上就設法去把這個錢麻子給找出來呢?”

白天星微笑道:“不必!”

錢如命道:“為什麼?”

白天星笑道:“錢麻子敢玩這一手,背後是否另有靠山,我們還不知道,這事該由別人代勞!”

錢如命眼珠子一轉,迅即體會出他話中之意,不禁也露出了笑容,大拇指一豎道:“還是你老弟行!大家都喊我鐵算盤,想不到你老弟的算盤,竟比我的算盤還要打得精。”

白天星笑道:“這也許就叫福至心靈吧?一個人遇上有財可發,總會變得聰明些的。”

錢如命欣然道:“好!你們現在先離去,咱們暫且按兵不動,等事情有了進展,再暗中聯絡。”

走出熱窩之後,張弟悄聲道:“方才你跟錢如命說的是真心話?”

白天星笑道:“你看像不像?”

張弟道:“像個鬼!我看你準是胡扯一通。”

白天星大笑道:“恰當極了!”

張弟道:“什麼恰當極了?”

白天星道:“像個鬼鬼說什麼話,我說的就是什麼話!你懂嗎?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