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監守自盜(1 / 3)

門,輕輕一推,就推開了。

七星鎮上幾百戶人家,人出門而從不上鎖的房子,恐怕也僅隻有他們這一間。

白天星推開了門,隻藉著皎潔的月色,朝屋子裏隨便張望了一眼,並馬上走進去。

他忽然轉過身子,望著張弟笑道:“要不要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弟沒好氣地瞪眼道:“秘密什麼秘密?”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適才向錢麻子借的那些銀子,其實都是我自己的!”

張弟不禁呆了呆,道:“你說那些銀子都是你自己的?”

白天星笑道:“是的。所以你根本不該生我的氣,這種事本來比一加一等二還要明白,你所以覺得奇怪,隻怪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

他笑了一下又道:“你想想吧:錢麻子是個連幾分銀子一壺酒都不願被人白吃的人,他會平白把這麼一大筆銀子借給別人?”

張弟征然道:“你……

白天星笑道:“我在酒席散了以後,說要去後麵解個手,便是去他那裏存銀子,我存在他那裏的數目,是二千五百兩,如今連贏的加在一起,等於收回了九成,也差不多了。”

張弟道:“你為什麼要把銀子存放在他那裏?”

白天星笑道:“我告訴他的理由是為了安全,以及取用方便。”

張弟道:“那麼,真正的理由呢?”

白天星笑道:“真正的理由,也有兩個。”

張弟道:“兩個什麼理由?”

白天星道:“第一,向別人解釋我這個浪子看來收入有限,何以會不為日常花用發愁!”

張弟道:“向誰解釋?”

白天星道:“很多人。”

張弟想了想又道:“那麼第二個理由呢?”

白天星忽然笑著反問道:“你覺得錢麻子這個人怎麼樣?”

張弟道:“當然不是一個好東西!”

白天星笑:“那就對了!我這樣做的第二個理由,便是為了要讓這錢麻子難受難受!”

張弟道:“你銀子放在他那裏,要不要利息?”

白天星道:“不要。”

張弟道:“他如果轉存到銀號裏去,生的利息豈不變成他的收入?”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這種情形之下,你以為他會難受?”

白天星笑道:“難受得要死!”

錢來得容易,收入太多,有時的確也是件很難受的事。

就拿錢麻子來說吧!深更半夜,別人都進入睡鄉,卻正是他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時候。

因為他必須在上床之前,結清一天的賬目。

別人睡的是炕床,他睡的是一口大木櫃,不等銀錢賬簿收進了大木櫃,就是要他睡,他也睡不著的。

錢麻子今天的賬目已經結好。

他推開算盤,正待將賬簿和一袋碎銀放入木櫃之際,房門口人影一閃,忽如魁靈般出現一名褐衣漢子。

這人的一張麵孔本來就很可怕,映著閃晃不定的燈光,看了更叫人背脊骨涼得發麻。

錢麻子定下神來道:“朋友有何貴幹?”

褐衣漢子兩隻眼睛滿屋轉個不停,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錢麻子問的話。

錢麻子輕輕咳了一聲,又道:“朋友如果”

褐衣漢子忽然收回眼光,盯著錢麻子道:“聽說錢老板為人很四海!”

錢麻子暗暗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個耍光棍的人!

他做這種烏龜生意,常年少不了這種人上門,在他來說,應付這一類的角色,幾已成為家常便飯,自然用不著再緊張。

錢麻子想著,馬上換了一副臉色,指一張椅子,擺擺手道:“請坐!”

褐衣漢子站著沒動。

錢麻子帶著笑容,說道:“朋友貴姓?”

褐衣漢子道:“弓。

錢麻子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弓爺。”

褐衣漢子道:“不敢當。”

錢麻子又咳了一聲道:“七星鎮是個小地方,要不是衝著這次品刀會,單靠過往客商,根本無法支撐,弓爺是跑大碼頭的人……”

褐衣漢子道:“我並不想強人所難,我隻想援別人前例,也向錢老板借點銀子花花。”

錢麻子更放心了。上門伸手的貨色,都不是什麼大角色,要錢要得急的,更好打發!

於是,他也不再多說廢話,開門見山問道:“弓爺差多少應急?”

褐衣漢子緩緩地道:“不多,一千五百五十兩!”

錢麻子一呆道:“多少?”

褐衣漢子道:“一千五百五十兩!”

錢麻子木愣愣地道:“弓爺……您……是……說笑話吧?”

褐衣漢子道:“大爺要取樂,不會找你,大爺會去找你的那些姑娘。”

錢麻子一雙眼,幾乎要從眼眶裏凸出來:“一千五百五十兩?你是要我把這點基業全都讓給你?”

褐衣漢子側目陰陰一笑道:“沒有那麼嚴重吧?我說過隻是援例,就在不久之前,不是有人從錢老板這裏借走過這個數兒嗎?”

錢麻子愣了一愣,旋即想通了這是怎麼回事,當下不禁再度露出了笑容道:“弓爺是指那個姓白的浪子?”

褐衣漢子冷冷地道:“我不管他是白浪子還是黑浪子,我說過了,我隻是援例辦理。”

錢麻子的笑容似乎又深了些,他笑吟吟地望著褐衣漢子道:“弓爺,我能不能向您請教一下?”

褐衣漢子平平板板地道:“可以!不過最好少說廢話。”

錢麻子微笑著道:“我想請教弓爺,如果今天換了你弓爺是我錢麻子,手底就是這麼一點局麵,有人向您獅子大開口,一借就是成千的銀子,請問弓爺惜不借給他?”

褐衣漢子道:“借!”

錢麻子臉上的笑容一下不見了。

褐衣漢子冷冷接著道:“所以你也應該借給我,如果你錢老板是個明白人,就該知道我弓某人如今來問你借銀子,並不是衝著你開的這片熱窩。”

錢麻子一頭霧水似的眨著眼皮道:“弓爺您這話什麼意思?”

褐衣漢子冷冷一笑道:“你錢老板真的聽不懂?”

他突然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出手如風,一把抄起錢麻子的一條胳膊,冷笑著道:“那我就隻好用一個你聽得懂的方式告訴你了!”

他微微使勁一扭,錢麻子登時連人帶椅子,像車篷似的原地轉了半圈。

錢麻子雖然也練過幾天武功,但那隻能作為替賭場妓院充打手混飯吃的本錢,跟這褐衣漢子比起來,自是差得太遠。

褐衣漢子反扭著他的手臂,往他背上一捺一推,錢麻子一張麵孔馬上變了顏色,但他總算是在外麵混過的人,雖然痛得冷汗直冒,仍強忍著沒有出聲求饒。

褐衣漢子陰陰地道:“怎麼樣,大老板,現在懂了沒有?”

錢麻子喘著氣道:“弓爺有話好說,何必……何必……”

褐衣漢子又稍稍加了一把勁,嘿嘿冷笑著道:“弓爺要說的話並不多,你錢大老板最好仔細聽清楚,金銀財寶,醇酒美人,隻有活人方能享受,不論你錢大老板靠山有多硬,也無法阻止弓爺使你錢大老板馬上由活人變成死人,所以你錢大老板最好想開點,別以為熬過這一陣,事情便可以過去。這意思你錢大老板懂了沒有?”

錢麻子痛得彎下了腰道:“懂,懂,我依您的意思……照……照付就是了。

褐衣漢子兩眼冒火,重重哼了一聲道:“你,他媽的還跟老子裝迷糊!”

隨後這聲咒罵,手起一掌,照準錢麻子後心拍了下去!

錢麻子喉嚨一甜,口裏立刻泛起一股腥成之味。

不過,這一掌雖然挨得不輕,卻使錢麻子突然從迷糊中清醒過來。

房間就隻這麼大,錢銀放在什麼地方,誰都不難一眼看出,可見這廝要借銀子隻是一種借口,實際上要的一定不是銀子。

至於這廝究竟要的是什麼,他想不出,也不願去多想。

他本來還想告訴對方,他付那個浪子銀子,是因為那浪子有銀子存在他這裏,現在他覺得這種解釋也是多餘的。

總之,對方不論要的是什麼,那樣東西他一定拿不出。

他硬頂下去,隻有皮肉受苦,要是一個應付不當,甚至真的會像對方說的,由一個“活人變成死人”!

所以他如今隻能罵自己該死,因為有一件事他早就該做,卻一直沒有做。

這件事現在做當然還不遲。

錢麻子想著,用力吞下了那口應該吐出來的血,裝作完全順服了的樣子,扭過頭苦著臉,說道:“弓爺請放手,我說就是了。”

使苦肉計,是他的看家本領之一,他隻要扮出可憐兮兮的樣子,經常能獲得別人的同情。

但這一次他沒有成功。

褐衣漢子冷冷地道:“你說,我聽得到。”

錢麻子戰抖著伸出左手,好像要指一處地方,又拿不著似的,褐衣漢子隻好稍稍放鬆,以便他能將身子轉過來一點。

錢麻子轉向賬台,指著一隻抽屜道:“在那裏麵,你自己拿。”

他口裏說著,腳尖同時向台上一處暗樁探去。

這根暗樁通到隔壁一個房間,隻要一踩上去,隔壁一塊雲板便會發出驚響,房間裏住有八名護院打手。

這八名打手,全是黑道上的一些亡命之徒,這種人你幾乎在任何一家妓院裏都可找得出兩個來。

他們的身手雖非一流,但那股肯賣命的狠勁兒,任誰見了,恐怕都得退讓幾分。

錢麻子知道,隻要招來了這八名打手,他便有脫身之望。

隻要他能及時逃脫虎口,他便不愁事情解決不了。

黑鷹幫為人辦事,價錢一向公道,他隻須把在燕娘身上發的意外之財,拿個三分之一出來,事情就可以擺平了。

抽屜打開了,裏麵隻有一刀草紙。

褐衣漢子的臉色一變道:“你他媽的,居然還敢拿老子開玩笑?”

錢麻子見褐衣漢子手掌一揚,又待拍落,急忙縮起脖子道:“不,不,我說放在抽屜裏,指的是鎖匙。”

褐衣漢子頓住下拍之勢道:“什麼鎖匙?”

錢麻子道:“開錢櫃的鎖匙。”

褐衣漢子道:“在哪裏?”

錢麻子道:“草紙底下。”

草紙底下,果然放著一串鎖匙。

褐衣漢子抓起那串鎖匙道:“開錢櫃的是哪一把?”

錢麻子道:“是最長……長的……一把。”

他聲音有點戰抖,臉上也露出恐懼之色。

因為開錢櫃的鎖匙,並不在那串鎖匙裏麵。他怎會將如此重要的一把鎖匙隨手亂放呢?

那把鎖匙其實不分日夜都吊在他的褲頭上。

他的目的隻是拖延時間,如果隔壁那些打手不能及時趕至,隻要褐衣漢子打不開錢櫃上那把鎖,他就安定了。

總算還好,褐衣漢子挑出那把長鎖匙,正待點上錢麻子穴道,以便去打開那座錢櫃時,房門突然砰的一聲巨響,被撞了開來。

五六個手執各式兵刃的大漢,如狼似虎的蜂擁而入。

褐衣漢子雖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卻一點也不慌亂,他並不懷疑這是錢麻子耍的花樣,同時也沒有把這批打手放在心上。

當那些打手衝進來時,他連回頭也沒有望一眼,直到兩名手執鐵棍的打手,舉起鐵棍照準他背心砸下,他才猝然旋身,飛腿一腳踢出。

他踢出的左腳,腳踝擊中左邊一名打手的太陽穴,這名打手的鐵棍一歪,正好敲在右邊那名打手的頭上。

被踢的打手,隻給踢得昏了過去,另一名受魚池之殃的打手,卻在夥伴的一棍之下,腦袋開了紅花。

跟在後麵的四名打手,眼睛全紅了。

隻聽呼的一聲,一名打手突然灑出一支帶著長鏈的飛爪。

另一名使刀的打手,身子一矮,鬼頭刀帶起森森寒光,趁機疾如旋風般向褐衣漢子下盤砍去。

其餘兩名打手,一個使斧,一個使鉤,這時分別擋在褐衣漢子兩旁,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房間裏地方不大,一個人在四種兵刃交逼之下,縱有再高的身手,也很難施展得開。

褐衣漢子雖然不把這幾名打手放在心上,但在看到一支飛爪飛向自己時,卻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飛爪不是一件可怕的兵刃,但卻是一件很討厭的兵刃。

因為他如今要對付的不止一名敵人。

對於近身搏鬥的敵人,再多他也不在乎,但對於一個使飛爪的敵人,情形就不一樣了。

他必須先解決了這支飛爪,才有機會解決站得較遠的敵人。

他若是將注意力都放在這支飛爪上,那麼他的一雙腳,便得交給那個使刀的打手。

如果他不想陰溝裏翻船,栽在幾名技院打手的手底下,他就得暫時拋開雜念,拿出真功夫來,好好施展一番。

褐衣漢子想著,不再遲疑,一把推倒錢麻子,同時藉這一推之力,低頭避過飛爪,足尖一點,突然向左首那名使斧的打手撲去。

那使斧的打手,斧頭剛剛揚起,隻覺手腕一麻,一把板斧已經到了別人手上。

然後,隻見斧光一閃,這一把板斧便砍上了他的胸膛。

錢麻子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爬起之後,突然翻過錢櫃,對著櫃後牆壁,一肩撞了過去。

糊著花紙的牆壁上,原來開著一道活動的暗門。

褐衣漢子聞聲回頭,牆壁已經回複原狀,錢麻子則不見了人影了。

天快亮了。

夜色如墨。

這正是黎明前露水最生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錢麻子像狗似的爬出了熱窩後門。

如今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能在見到第一個熟人之前,可以在七星客棧中順利找到那兩名黑鷹香主。

七星棧中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那兩名黑鷹香主住在哪一個房間裏呢?錢麻子跳下牆頭,心跳氣喘,手腳發麻,渾身一片泥汙。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想了一件事。

過去,他隻顧拚命賺錢,竟連一個知心的朋友也沒有交上,就連七星棧東老孫,跟他都談不上點交情。

老孫去熱窩,照樣不能掛賬。

過去,他一直認為,不交朋友的好處,簡直說不盡。

不怕人記賬。

不怕人借錢。

不需要交際應酬……

沒有朋友的壞處,似乎隻有一件:你必須永遠春風得意,千萬別有那麼一天,遇上一個像弓無常這樣的人!

錢麻子知道老孫住的地方,隻要找到老孫,當然就能找到黑鷹幫的人。

但是,他不敢去。

他怕老孫也許會出賣他,像七星鎮上其他的人一樣,能看到他錢麻子的笑話,相信誰也不會放過這種機會。

就在這時候,錢麻子忽然聽到一陣如茶壺水滾般的絲絲之聲。

有人在牆腳下小便。

錢麻子眼力很好,他居然認出這個小便的人就是烏八。

他一時忘了烏八是個比老孫還要沾惹不得的人,竟然脫口低低喊了一聲:“是烏八爺麼?”

烏八睡得迷迷糊糊的,此刻雖在解著小便,眼皮卻未完全睜開,聽得這一聲突如其來的低呼,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小便也嚇得縮回去了。

錢麻子連忙接著道:“是我……錢麻子。”

烏八匆匆係好褲帶,轉過身來道:“誰?錢錢老板?”

錢麻子悄悄攏過去道:“是的,是我,聲音輕一點。”

烏八似乎有點不相信,揉揉眼皮,看清楚了,才露出詫異之色道:“錢老板這個時候來這裏幹什麼?”

錢麻子啟齒為難地低低說道:“我,咳……是因為……是因為……昨天熱窩裏出了點小麻煩,想找黑鷹幫的人出頭招呼一下,免得事情愈鬧愈大,你八爺知道的,我是個生意人,咳咳……咳咳……”

烏八道:“黑鷹幫的人,你找過了沒有?”

錢麻子道:“我正要向八爺請教,因為我不知道他們住在什麼地方。”

烏八睡意全消,眼中忽然露出狡猾之色,兩隻精眸轉了幾轉,才慢慢地道:“好的,這是件小事情,過兩天我替你打聽一下就是了。”

回答得真絕!他明知道錢麻子一刻也等不得,竟故作縱容,要過幾天才打聽。錢麻子如果能等幾天,在這種時候跑出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