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花房怪事(1 / 3)

品刀大會第十四天,天陰,多雲。

大街上一片冷清。

不過,何寡婦的豆漿店,生意反而更見興旺起來。是不是因為天氣冷,大家都想喝碗豆漿暖和暖和呢?

小癩子的消息來了:將刀郭威安然無恙。

大家一聽到這消息,全為之歡欣不已;蔡大爺為了慶祝這個好消息,還特地加賞了小癩子兩吊大錢。

然後,快口烏八接著出現。

快口烏八今天的神色,既談不上興奮,也談不上沮喪,跟平時比起來,隻是稍稍顯得有點緊張。

他要找的人當然是白天星。

盡管白天星時時拿他開玩笑,但在今天的七星鎮上,他如果有了煩惱,想找一個不端架子而又肯跟他談的人,無疑也隻有一個白天星。

烏八坐下,何寡婦送上一碗熱豆漿。

白天星向前傾著身子,低聲問道:“那位宮大少爺有沒有消息?”

烏八低下頭去喝豆漿,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白天星在問他的話。

白天星咳了一聲,又坐正身子,因為他已感覺到,這似乎是個不受歡迎的話題。如果他以為對方沒有聽到,繼續追問下去,那就未免太不識相了。

喝豆漿的客人,已有一部分開始結賬離去。

烏八慢慢抬起頭來,滿屋子掃了一眼,才找近身子,悄悄地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獨眼龍賀雄這樣一個人?”

白天星點點頭道:“唔,這個名字好像有點印象。”

烏八低聲接著道:“這個家夥的渾家,據說就是江南武林道上無人不知的大美人兒,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點了一下頭道:“是的,這女人名字,也好像聽人提過。”

烏八並無掃興的表示,這正說明他今天並不是專程為介紹這對夫婦來的。

白天星等他繼續說下去。

雖然烏八今天作風大改,話比平時慢了好幾倍,但白天星一點也不著急。因為他已摸透了這位仁兄的脾氣,隻要你沉得住氣,你永遠不必擔心這位烏大仁兄吊你胃口。

等他仁兄說上了勁,也許你第一句話還沒有聽清楚,他仁兄第二句和第三句,就劈裏啪啦的往你耳朵裏鑽了。

但白天星這一次可猜錯了。

烏八說到緊要處,忽然住口,他忽然又低下頭去喝豆漿。

白天星雖然感到有點意外,不過,他眼珠一轉,馬上就猜出這位烏大仁兄的心意。

這仁兄第一次低下頭去喝豆漿,很明顯的,是為了規避他問的問題,那麼這一次呢?也很明顯,這一次無疑是因為底下要說的話,關係極為重大,這位烏大仁兄顯然是在考慮底下要說的話應該怎樣出口。

但結果事實證明,白天星這次又猜錯了。

因為烏八第二次抬起頭來,竟一個字也沒說,卻出人意料地從懷中摸出一張嶄新的銀票。

省城裏天興銀號的票子,票麵金額是紋銀一千兩正!

一千兩紋銀,在今天七星鎮上很多人來說,都不算是一個大數字;但在眼前這位烏八來說,卻無疑是一筆小小的財富。

這張銀票是什麼地方來的?

烏八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突然亮出這樣一張銀票?

白天星望著那張銀票,露出吃驚之色,好像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票麵的銀票。

他知道烏八一定很希望也很高興看到他這種反應。

烏八察看著他的神色,果然顯得相當滿意。

他以手掌緊壓著那張銀票,勾了身子道:“看到了沒有?一千兩正!隻要我們完成一件事,這張銀票,就是我們的!”

白天星怔怔然道:“我們?”

烏八道:“是的,我們。我們兩個人,一人一半!”

白天星道:“這一大筆銀子,是誰拿出來的?”

烏八道:“吳公子。”

白天星道:“小孟嚐吳才?”

烏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什麼事要出這麼重的賞?該不是叫我們去殺人吧?”

烏八道:“當然不是。”

白天星道:“那要我們幹什麼?”

烏八道:“替他找個人。”

白天星道:“找那位宮少爺?”

烏八道:“不是。”

白天星道:“那麼找誰?”

烏八道:“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這一次沒有假裝吃驚的樣子。

因為這一次他根本用不著假裝。

他呆了一下,才訥訥地道:“你烏兄……不……不……不是開玩笑?”

烏八拍拍那張銀票道:“玩笑?嘿嘿!這是什麼?人會開玩笑,銀子難道也會開玩笑?

這張天興樓的票子,難道是假的?嘿!嘿!”

白天星道:“那娘們失蹤之前,一直都住在什麼地方?”

烏八道:“七星棧。”

白天星道:“跟吳才他們住一起?”

烏八道:“是的。”

白天星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烏八道:“昨天夜晚。”

白天星暗暗點頭。

時間完全對。

那時候,吳才等一行正埋伏在鎮外官道附近,棧裏可能就隻剩下了黑牡丹辛玉姬一個人!

白天星想了一下,又道:“棧房裏有沒有留下打鬥,或是掙紮的痕跡?”

烏八道:“沒有。”

白天星又問道:“也沒有失去什麼東西?”

烏八道:“是的。”

白天星本來想問:那麼,這娘們會不會是跟人跑了呢?

他接著一想,又忍住了,因為他問了也是白問。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烏八所能回答的問題。

烏八見他沉吟不語,接著又道:“姓賀的丟了老婆,人氣得像頭瘋虎一般,那樣子見了真叫人害怕。”

這一點白天星當然可以想像得到。

獨眼龍賀雄,可說是個典型的黑道人物,心腸狠,手段辣,這種人隻要稍不如意,差不多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不過,這種人盡管視殺人放火為家常便飯,有時倒也講一點江湖義氣。像昨夜他第一個表示放棄錢麻子,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這位獨眼龍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醋勁奇大,大得離譜。

隻要是他中意了的女人,別人幾乎多瞧一眼也不行。

既連自己的女人被別人多瞧一眼他都受不了,如今種種跡象顯示,黑牡丹辛玉姬很可能是跟人跑了,這位獨眼龍的感受如何,自是不問可知。

烏八露出期切之色,又接著道:“怎麼樣,你老弟能不能想點辦法?”

白天星點點頭道:“辦法當然是有,不過這種事急可急不來,我總得抽點時間,四處打聽打聽才行。”

烏八搖頭道:“不行!”

白天星一怔道:“怎麼不行?”

烏八皺眉道:“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白天星道:“姓吳的逼得很緊?”

烏八道:“是的,他限我今天天黑以前,就要回他的消息,不然這筆銀子他就要收回。”

白天星現在總算才完全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位仁兄話說一半,忽然低下頭去喝豆漿,原來是為了再作最後之盤算:這一千兩銀子的賞金,究竟要不要帶上別人一份?

最後,這位仁兄下定決心這樣做,無疑是為了吳才的期限太緊湊。

換句話說:如果小孟嚐吳才的期限放寬了一點,這位烏大仁兄,今天根本就不會把這件好事告訴他!

白天星想想好氣又好笑,當下也故意皺起了眉頭道:“宮老頭不是跟他們住一起嗎?難道連宮老頭都沒有了主意?”

烏八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別提那個老家夥了。”

白天星道:“怎麼呢?”

烏八冷笑一聲,道:“那老家夥今天看起來,比死人隻多口氣,他會有主意?嘿嘿,他若是主意多,自己的孫子就不會失蹤了!”

白天星不禁暗暗又點了下頭。

他果然沒有料錯,宮少奇那小子,十之八九是完結了。

不過,就像他昨夜告訴張弟的一樣,他即使想破了腦袋,大概也想不到那小子因何而死,以及是死在什麼人手上。

至於烏八口中的飛腿追魂宮寒,何以會由“老前輩”變成了“老家夥”,當然是因為這位烏八仁兄昨天白忙一場,結果什麼好處也沒落著的關係。

烏八見他不開口,忍不住又催促道:“怎麼樣?說啊!”

白天星點點頭道:“好的,我馬上就去打聽,等今天大會散了,我們在熱窩裏見麵。”

烏八取得了確切的答複,這才欣然收起那張銀票,勾著身子道:“賣點勁,老弟!五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你搭十座品刀台,也不見得能賺這麼多。”

白天星微笑道:“我知道。”

雖然天氣不好,七星廣場上依然熱鬧之至。

不過,今天到處談論著的,已經不是錢麻子,而是鎮外官道上的三具屍體。

三具屍體之中,大家熟識的,隻有一個飛花刀左羽。

飛花刀左羽是誰殺死的呢?

知道的人,顯然不多。

而發生在方大娘店裏的血案,則根本無人提起。

張弟等白天星端來了兩碗酒,才低低地問道:“你對那女人失蹤的事,真的感興趣?”

白天星喝了口酒,笑道:“隻要是關於女人的事,我都有興趣。”

他又加了一句道:“尤其是像黑牡丹辛玉姬那樣的女人。”

張弟望著他道:“你有把握可以打聽出那女人的下落?”

白天星道:“沒有。”

張弟道:“既然你對這件事毫無把握,你憑什麼一口氣應下來?”

白天星笑道:“因為我不願別人掃興。”

張弟道:“那麼,等下你拿什麼向別人交代?”

白天星笑道:“等下的事,我等下會想。”

張弟幾乎又要冒火,但怕一冒火又要上當,於是故意裝得心平氣和地又換了個話題道:

“你昨夜說整一個我想不到的人,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

白天星道:“我已經開始了。”

張弟一得道:“已經開始?那個人在哪裏?”

白天星道:“還沒有來,我現在就是在等他。”

張弟又是一愣道:“你要整的那個人,他會送上門來讓你整?”

白天星道:“可以這樣說。”

張弟道:“如果說得更正確一點,應該怎樣說?”

白天星道:“那就是說,我這次要整的人,可以完全用不著我動手。”

張弟四下望了一眼道:“你等的那個人,他什麼時候會來?”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已經來了。”

張弟一怔,忍不住又朝四下裏望了一眼。

人在哪裏?

是的,這時正有很多人向這邊走過來,正像也有很多人從這邊走開去一樣;這時廣場上,本來就是人來人往,到處都有人在走動。

可是,哪一個人是找他們來的呢?

張弟看不出。

就在張弟皺起眉頭,正想問個清楚時,白天星忽然朝一個賣麻蘿匐的破衣老漢招招手道:“蘿匐挑來看看!”

張弟不禁又是一怔。

難道白天星要等的人,就是這個賣麻蘿匐的破衣老漢?

要不然白天星喊這老漢過來幹什麼?

買把蘿匐下酒?

破衣老漢挑著蘿匐擔子,慢慢地走了過來。

白天星等老漢放下蘿匐擔子,指著擔中蘿匐道:“你出什麼價錢?”

張弟聽得兩眼亂翻,如墜五裏霧中。

向別人買東西,問別人出什麼價錢?

這擔蘿匐究竟是誰的?誰是賣主?誰是買主?

但說也奇怪,那破衣老漢居然歎了口氣道:“你白老弟果然不簡單,佩服,佩服……”

白天星溜了張弟一眼,笑笑道:“旋風刀客的大師兄,當然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這一點你早就該知道了!”

破衣老漢忽然蹲下身去,撿起一把蘿匐,仰臉問道:“你要什麼價錢?”

這真是一宗奇異的買賣。

買的人準備開價,賣的人準備還價;雙方居然一本正經,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你見過這種買賣嗎?

白天星有什麼可以賣?

就算有東西賣,為何未看貨色,就先談價錢?

這破衣老漢是誰?

他要向白天星買的,又是一樣什麼東西?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便宜得很。”

老漢道:“多少?”

白天星微笑道:“一個錢也不要!”

張弟又呆住了!

這算什麼買賣?但最奇怪的是,還是那破衣老漢聽了白天星這句話之後的神色。

如果你向一個人賣一件你迫切需要的東西,正等著對方獅子大開口之際,對方忽然笑著告訴你:“一個錢也不要!”你聽了會有什麼感覺?

說起來恐怕誰也不會相信,破衣老漢一聽說白天星不要一個錢,居然露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白天星說的不是不要一個錢,而是說的一百萬似的!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怎麼樣?要不要考慮考慮?”

破衣老漢稍稍沉吟,毅然點頭道:“好吧]老漢認了,隻望你老弟別叫老漢過分為難。”

白天星伸手接過那把蘿匐,扭下一根,咬了一口,邊嚼邊點頭道:“不錯別轉過頭去看,就是那個戴破風帽賣瓜子花生的老家夥!”

破衣老漢道:“馬上動手?”

白天星微笑道:“隻要你們等得,我當然不會在乎。”

破衣老漢點點頭,接過白天星付的三枚青錢,立即挑起擔子,匆匆走開了。

張弟目送破衣老漢遠去,慢慢轉過頭來道:“你們究竟在打什麼啞謎?”

白天星又咬了一口蘿匐,兩眼望去別處,悠悠然咀嚼著道:“你就是這個毛病到現在還沒有能改過來。”張弟道:“什麼毛病?”

白天星道:“該聽的不聽,該看的不看,永遠不知該在什麼時候豎起耳朵,什麼時候睜大眼睛,什麼時候閉上嘴巴!”

天空陰沉如故。

七星廣場上,人來人往,愈聚愈多,宛如一大群活力驚人的泥鰍,正穿梭回遊在一口剛剛冒起熱氣的大湯鍋中。

每個人的興致看來都很好,每個人看來都好像很匆忙,隻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忙些什麼?他們高興的又是什麼?

破衣老漢的蘿匐擔子,已在四五名像長工般的短衣漢子麵前歇下。

那幾個漢子一人買了一把蘿匐,破衣老漢收了錢,挑起擔子,又走開了。

然後,便見其中一名短衣漢子慢慢站起身來,一邊咬著蘿匐,一邊朝不遠處一個賣瓜子花生的老頭走過去。

短衣漢子走近那老頭子身旁站下,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接著便見兩人比手畫腳地爭論起來。

張弟雖然聽不到兩人在爭論什麼,但從雙方的手勢和神情上,他猜想兩人可能是在價錢上有了不同的意見。

這時隻見那老頭閉著眼,不住搖頭,好像在說:“這個價錢辦不到,你若是嫌貴,盡可不買。”

那短衣漢子一手指著老頭的籃子,一手拍在老頭肩上,好像在反駁:“不是我嫌貴,你該看看你的東西,值不值得這個價錢!”

那老頭仰起麵孔,像是想說什麼,但結果隻翻了翻眼皮,便又默默地垂下頭去,仿佛已不願再堅持,肯照那短衣漢子還的價錢買了。

可是,那短衣漢子的脾氣,也怪得很,老頭肯賣,他卻又不買了。

隻見他咬了口蘿匐,揮揮手,頭一昂,轉身揚長而去,眨眼之間,便於人群中消失不見。

忽聽白天星輕輕歎了一口氣道:“黑鷹幫人才還是有的……”

張弟心中一動,急忙再朝那老頭望過去。

但見那老頭仍然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姿勢一點都沒改有改變。

張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在短衣漢子的怪手法之下,那老頭早已拋下零食籃子,到另一個世界找他的營生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

張弟錯愕間,隻聽白天星像自語似的,稍稍一頓,又接著道:“先動手的是宮寒和吳才等人,最後得手的則是魚山穀和長白上官兄弟,當時馬車是向省城方麵駛去,目前很可能落腳在花家集……”

張弟一轉身,正好看到一名短衣漢子從身邊走過去,他一眼便認出這個走過去的漢子,正是剛才那四名短衣漢子中的一個。

現在,即使不經白天星解釋,張弟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黑鷹幫失去了錢麻子,事後獲知白天星曾於方大娘店中露過麵,於是便來向白天星打聽,想知道錢麻子究竟落在什麼人手裏。結果,白天星便利用這個機會,要黑鷹幫為他除去一個人就是那個賣瓜子花生的老頭。

而剛才那個賣蘿匐的破衣老漢,從談話的口氣聽起來,極可能是那位黑鷹幫江西流的化身。

現在,張弟不明白的,隻剩下一件事。那被殺的老頭是誰?

白天星又為什麼一定要跟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過不去?

他望著白天星,希望白天星能對這一點有所說明。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想知道那老頭是誰,對嗎?”張弟不響。

他如今便是遵照對方的“指教”,改他的“毛病”。

豎起耳朵。

睜大眼睛。

閉緊嘴巴!

白天星點點頭,笑道:“很好,你學得很快。隻不過火候恐怕有問題,我敢打賭,隻要我一說出那老頭是誰,你非得叫起來不可。”

他扭下一根蘿匐,遞過去說道:“所以,為萬全計,你最好還是在嘴裏咬口蘿匐。”

張弟什麼也不說,接過蘿匐便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