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子老是利用陰陽災異來給當權者提意見,汲黯總是當麵頂撞漢武帝讓他下不了台,於是公孫弘就想辦法整治他們。卜式一心赴國難,無條件地捐獻資產給國家,連漢武帝都覺得有樹立這個典型的必要。但公孫弘說:“此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願陛下勿許。”《史記·平準書》。公孫弘還曾奏請“民不得挾弓弩”《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這有點像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於鹹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的味道……總之,凡是不利於君權的,就盡力除之;凡是有利於君權的,就盡力為之。這些就是“習文法吏事”的具體表現,很明顯地帶有法家的味道。所以公孫弘很欣賞張湯,“丞相弘數稱其美”《漢書·張湯傳》。。但是公孫弘畢竟不同於張湯,他沒有被列進《史記·酷吏列傳》中,因為他“而又緣飾以儒術”。“儒術”在漢武帝時代可算是一個時髦的話語,從統治者這一方來說,漢武帝推崇儒術,並非真的就喜歡儒學,隻不過因為興儒學有利於中央集權統治罷了。夏曾佑《中國古代史》謂漢武帝:“其尊儒術者,非有契於仁義恭儉,實視儒術為最便於專製之教耳。”但這樣的政治容易造成人與人之間關係緊張,秦朝迅速的滅亡便宣告法家政治模式的破產。黃老學說主張上無為而下有為,的確有利於下層人民休養生息,但也容易造成尾大不掉、枝大於幹的不穩定局麵,文景之世的吳楚之亂就說明黃老的政治模式隻能是權宜之計。而儒家從倫理道德上提倡尊君,這就給君主集權披上脈脈含情的麵紗。漢宣帝教訓他兒子(即漢元帝)的話從另一個角度也為此提供了證據:元帝做太子時見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就提出批評。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漢書·元帝本紀》。這話實際上就是招認了西漢統治者包括漢武帝在內都“霸王道雜之”。漢武帝拜公孫弘為相,不光是看重他的儒生出身,更是由於“公孫弘以《春秋》之義繩臣下”《漢書·食貨誌》。。公孫弘不負所望,頗能領會漢武帝的意圖,否則他就不是曆史上的公孫弘了。以俸祿供養賓客,開館閣以延賢能,興太學,立五經,都是他“飾以儒術”的外在表現。公孫弘是以自己的語言和行事來詮釋著為臣之道的兩個方麵:“順”與“忠”,而這兩方麵是緊密地融合在公孫弘血液之中的。換言之,是如此的為臣之道催動著公孫弘如此去言語和行事。他畢竟是學《公羊春秋》出身的,加上政治上的機敏,他能夠把“習文法吏事”與“飾以儒術”很好地結合起來,並能在具體的政治操作當中自由自在地運用。正如《孟子·盡心下》所說的:“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雖說是“緣飾以儒術”,但是他也似乎是在以他的方式繼承與發展著儒家的教義,也為儒學爭得正統地位作出過貢獻,以至於史書稱讚他“儒雅”《史記·儒林列傳》稱:“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倪寬……”。但是,他與傳統意義上的儒生迥然不同,儒術在他隻不過是為臣之道的工具。
從以上分析中,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他的為臣之道本身就是從君主集權中滋生出來的,他與漢武帝沒有隔閡,其證據如前所引:“丞相弘宴見,上或時不冠。”《漢書·張馮汲鄭傳》。他與董子衝突的根源也就在此。董子“少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麵。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漢書·董仲舒傳》記有劉歆稱讚董子的話:“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後學者有所統壹,為群儒首。”在給漢武帝的對策中,他指出由於當權者的不足,導致“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於是他建議漢武帝應該尊儒學,辦學校,興禮樂,倡更化。很明顯,他受傳統儒學浸染熏習,自定位於傳統文化的承擔者,用自己一生的言語和行事盡力地塑造著王者師的角色。這樣的人,漢武帝當然不喜歡,但鑒於董子崇高的學術地位,又不得不“貌敬以為尊經隆儒之飾”蘇輿:《春秋繁露義證·自序》。,所以“天人三策”之後,就把董子打發到江都為相。公孫弘當然也忍受不了董子的嘮叨不休,後來又一次把他徙為膠西相。因此本文認為,董子與公孫弘的衝突,不能單純地認為是個人恩怨所致,應該說是師道與臣道之間矛盾的一種表現。公孫弘徙董子為膠西相,不能簡單認為是公報私仇。。緊接著的問題是:如前所述,董子與公孫弘生活在同一個曆史時段內,又都是學《公羊春秋》出身,為什麼儒生會有這樣不同的選擇?或者說是什麼使得儒生的這種分化成為可能?我們今天對待曆史人物和曆史現象,不應該隻停留在一般道德意義上的評判,還應思考當時之所以產生如此人物和如此現象的原因所在。凡事皆是因緣和合而成。眾所周知,先秦儒家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一方麵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儒家先驅們積極謀求與君權的結合。孔子周遊列國,待價而沽,他說:“如用我,其為東周乎!”“吾豈匏瓜也哉,焉能係而不食?”《論語·陽貨》。孟子麵幹數主,有為而作,他說:“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孟子·公孫醜下》。但是另一方麵為了堅持自己的理想,他們又不肯枉道以迎合時主。孔子在魯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時,“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臘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史記·孔子世家》。孟子在齊國處賓師之位時,齊王以“有寒疾”為借口召見孟子,孟子也以“有疾”拒絕上朝。他說:“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孟子·公孫醜下》。孔子、孟子各以他們的言語和行事自定義為王者師,他們強烈地反對“鄉願”和公孫衍、張儀的“妾婦之道”,並且通過他們的著書授徒,使這種理念--以師道引導君權--變成為儒家普遍信奉的傳統。魯繆公欲以子思為友,子思不悅,堅持居於師位。事見《孟子·萬章下》。《禮記·學記》中說:“是故君之所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為屍,則弗臣也;當其為師,則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麵。
所以尊師也。”《韓詩外傳》卷三還記載了被儒生們津津樂道的“魏文侯欲置相”的故事,從中都可以看出儒者的欲為王者師的文化心態。到了漢儒,轅固曾告誡公孫弘說:“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漢書·儒林傳》。董子為人廉直,“以弘為從諛”。他們都以自己的行事和言語體現著儒家的這一傳統。但是從上麵的事實中也可以看出,儒學自身先天就潛藏著一對矛盾:一方麵儒者要實現理想,就必須去依靠君權;另一方麵儒者要堅持理想,就不能遷就君權。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理想與現實衝突的反映,也是師道與君權矛盾的投射。這種內在固有的矛盾事實上就為後來儒生的分化埋下了種子。如果因是種子,那麼緣就是雨露。事情還有另一麵,我們還應該看到自春秋戰國到漢武帝時代,知識分子的周遭環境正在悄悄發生著巨大的變化。春秋戰國是個激烈動蕩的時期,大大小小的諸侯爭權奪利,戰爭日益加劇。而戰爭的最終勝負取決於人才的得失,“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於是君主們競相尊賢養士,此時士的個性也得到極大的張揚,造就了他們敢為王者師的心態。所以孟子有“說大人,則藐之”之言《孟子·公孫醜下》。,《禮記》中有三諫不聽則去之禮。但是隨著秦、漢統一王朝的建立,這種自由寬鬆的空氣正在逐步喪失。賈誼以他的親身經曆感受到這一點,他在《吊屈原賦》的結尾質問屈原說:“般紛紛其離此郵兮,亦夫子之故也!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婉轉地表達了對壓抑現實的不滿,對過去自由時代的羨慕。東方朔以滑稽聞名於史,他在《答客難》中正話反說,道出沉痛之言:“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在這種情勢之下,麵對中央集權日趨加強,儒生們產生分化,一類人想有為於社會,部分地犧牲儒者的尊嚴,向君主集權作出某些妥協。叔孫通為漢定朝儀,連他的弟子都發生懷疑,說:“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麵諛以得親貴。……吾不忍為公所為,不合古。公往矣,毋汙我!”《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毛詩序》中還提出了“主文而譎諫”的口號。古文《尚書》學也在反複宣揚為臣之法:“爾有嘉謀嘉猷,則入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此謀此猷,惟我後之德。”《尚書·君陳》。在君主集權愈來愈得到加強的時代,阿諛媚上必然漸成為一種社會風氣。公孫弘選擇希世用事,本身就反映出當時環境的一種威壓。史書記載:“自公孫弘後,丞相李蔡、嚴青翟、趙周三人比坐事死。石慶雖以謹得終,然數被譴。”《漢書·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可見公孫弘能在丞相位而得以善終,也得益於他的“希世用事”。他作出這樣的選擇,一方麵可能因為他學的是《春秋》雜學,畢竟同董子一類的淳儒不同;另一方麵也與當時的君主集權製有關。可以說,隻要君主集權存在一天,公孫弘式的“希世用事”就不會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