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話斬釘截鐵,絕沒有更改的餘地,也絕沒有人懷疑。
雷升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咚,咚,咚”的叩了三個頭,霍然轉身,一句話都不再說,大步走了出去。隻不過他轉過身,就已淚落如雨。
他是雷家最好的傭人,也隻有他知道,雷家人說出的每句話,都一定會做到的。
所以他不能不走,也不敢不走。
門外一片黑暗,夜色沉重得就像他們的心情一樣。
大家都轉過頭,看著他──隻要他一走,大家就全都可以走了。
雷夫人看著這最忠誠的老仆,慢慢的走入黑暗中,心裏也不禁一陣酸楚。
就在這時,忽然間寒光一閃,雷升的人突然從黑暗中飛了回來,“噗”的仰麵跌在地上。
鮮血火花般飛濺四散。
他身子一跌下來,就已斷成五截。
×
鮮紅的血,在青灰色的磚石上慢慢的流動,流到一個人的腳下。
這人就像是突然中了一箭,整個人跳起來,狂呼著奔出去。
寒光又一閃,他的人又立刻飛了回來,仰麵跌到,一個人也已斷了五截。
鮮紅的血,又開始在青磚上流動。
大廳裏靜得甚至可以聽到血液在地上流動的聲音,一種令人魂飛魄散的聲音。
雷奇峰雙拳緊握,似已將衝出去,和黑暗中那殺人的惡魔決一死戰。但小雷卻拉住了他的父親。
他的手還是很穩定,緩緩道:“九幽一窩蜂到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何況人!”
黑暗中突然有人笑了。笑聲如鬼哭,若不是來自九幽地獄中的惡鬼,怎會有如此淒厲可怖的笑聲。
笑聲中,門外已出現了個人,褐黃色的衣服上,繡著黑色的花紋,右腕上纏著白綾,吊在脖子上,白綾上血跡殷殷,一隻手已被齊腕砍斷。
沒有人能看見他的臉。
他臉上戴著個青銅麵具,麵具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從麵具中露出的那雙眼睛。
一雙充滿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他慢慢的走進來,眼睛始終盯在小雷臉上。
仆人都已進入了屋角,縮成了一團,隻剩下雷家三個人還留在大廳中央,顯得說不出的孤立無助。
這褐衣人穿過大廳,走到小雷的麵前,眼睛還是盯著他的臉,過了很久,才慢慢的將斷手舉起:“是你?”
小雷點點頭。
褐衣人也慢慢點了點頭:“很好,還我的手來。”
他的聲音單調而冷淡,但他的眼睛裏,卻似有種自地獄中帶來的毒火。
小雷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這隻手反正已不再能殺人,你要,就拿去。”
他的手一揚,斷手就已到了褐衣人手裏。
褐衣人用自己的左手,捧著自己右手,垂著頭,凝視著,忽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斷手上。
每個人都可以聽到牙齒咬斷骨頭的聲音。
有的人已開始嘔吐,有的人已暈過去,就連雷夫人都垂下頭,去看自己手裏的刀。
雁翎刀如一泓秋水,刀尖卻已在顫抖。
隻有小雷,還是靜靜的在看著,看著這褐衣人將自己的斷手一口口吞下去。
然後,他才抬起頭,盯著小雷。一字字說:“這隻手已沒有人再能拿走了。”
小雷點點頭:“的確沒有了。”
褐衣人也點了點頭:“很好。”
他居然沒有再說別的話,就轉過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但卻沒有人阻攔他。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腳都似踏在別人的關節上。
×
有的人已倒下去,倒在自己剛才嘔吐的地方,關節似已癱瘓,再也站不起來。
雷奇峰看著這褐衣人走出去,也沒有出手阻攔。
十三年的等待,已使他學會了忍耐;十三年的忍耐,已使他學會了如何等待。
現在他雖已看到了毒蛇,卻還沒有看到蛇的七寸。
所以他必需還要等。
他若要出手,那一擊必需打中毒蛇的要害,絕不能再容毒蛇反噬。
就在這時,隻聽到“奪,奪,奪,奪”四聲響,對麵高牆上,忽然有四條長索飛入了大廳,索頭的彎刀,“奪”的,釘入了大廳的橫梁。
接著,就有四個人從長索上滑了過來。四個死人。
×
四個已死了很久的人,屍體已完全枯槁僵硬,但卻還是被藥物保存得很完整,滿頭披散的長發,也仍然黑亮如漆。
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臉──幸好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臉。
無論多可怕的麵具,也絕不會有他們的臉可怕。
他們已死了十三年,死在十三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雷奇峰認得他們,他雖然也沒有看過他們的臉,但還是認得出他們。
九幽一窩蜂的裝束和麵具看來雖似完全相同,但每個人的麵具上,卻有點特別的標誌。
雷奇峰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的標誌。
因為一年前,他曾經親手摘下這四個人的麵具,仔細觀察了很久。
這四個人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其中有一個正是九幽一窩蜂的蜂後。
蜂後的麵具上,有一朵小小的桃花。
(四)
人麵桃花蜂,江湖第一凶。
雷奇峰看到了這桃花麵具,看到了這麵具上的桃花,胃部立刻收縮,幾乎也忍不住要嘔吐。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殺了她,但卻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付出多麼慘痛的犧牲和代價。
直到十三年後,他隻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還是忍不住要嘔吐。
那天晚上,他們去圍剿這一窩蜂,去的人一共有十一個。
十一位武林高手,能活下來的,也就隻有他一個。
那一戰的悲壯慘烈,直到多年後,他還是連想都不敢去想。
幸好現在這人麵桃花蜂,已隻不過是具屍體而已。
屍體無論保存得多麼的完整,也絕不能再殺人了。
雷奇峰拍了拍他兒子的肩,心裏覺得很慶幸,因為這少年人的運氣比他好,總算沒有在她活著的時候看到過她。
在人麵桃花蜂活著的時候,看見她的少年人都得死,而且是種很特別的死法。
你隻要聽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墮地獄,萬劫不複。
死人當然是不會笑的。
雷奇峰剛鬆了口氣,然後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冷凍結。
他突然聽到有人在笑。笑聲甜美嬌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
人麵桃花蜂又笑了!
×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笑。那絕不是死人笑聲,更不是從地獄中發出的笑聲
──假如那真是地獄中才能聽到的笑聲,也一定有很多人願意到地獄中去找尋。
雷奇峰厲聲暴喝:“你是什麼人?”
笑聲更甜:“你不認得我?我卻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楓林中那一夜。”
“你不是她,你騙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
“不錯,十三年前,我已經死了,所以現在我才要你還我的命來!”
她的笑聲如仙子,另外三具屍體的聲音卻如鬼哭:“還我的命來,還我的命來……”
×
有風吹過,僵硬的屍體在風中搖蕩。
小雷突然一跨步,橫身擋在他父親前麵。
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抱歉,手可以還,命卻沒法子還的。”
人麵桃花蜂甜笑著,一字字道:“那麼就用你們一家老小九十七條命來還!”
雷夫人的目光還是凝注著刀尖,忽然冷冷地道:“命可以還你,隻不過……”
人麵桃花蜂道:“不過怎麼樣?”
雷夫人道:“我還要問你一句活。”
人麵桃花蜂道:“你問。”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們在楓林裏究竟做了什麼事?”
人麵桃花蜂媚笑道:“那當然是見不得人的事,聰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會裝糊塗的,你又何必多問?”
雷夫人霍然轉身,麵對著她的丈夫,臉色已蒼白如紙:“原來你一直在瞞著我,一直在騙我,原來你根本沒有殺死她。”
雷奇峰漲紅了臉,道:“你相信她,還是相信我?”
雷夫人道:“我隻想聽真話。”
雷奇峰急得跺腳,道:“我們三十幾年夫妻,到現在你還吃醋。”
雷夫人板著臉,冷冷道:“八十年的夫妻也一樣會吃醋的。”
雷奇峰著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現在也不是時候。”
雷夫人厲聲道:“我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你若還不肯說老實話,我先跟你拚命。”
女人吃起醋來時,的確是什麼都不管的,無論多通達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來,也會變得不可理喻。
雷奇峰歎了口氣,苦笑道:“好,我告訴你,那天晚上……”
說到這裏,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這對患難與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時出手。
兩柄刀立刻同時向人麵桃花蜂刺了過去。
×
雁翎刀本是刀類中較輕巧的一種,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峰世代相傳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雲變,而且強霸威猛。
兩柄刀如驚虹交剪。他們的人心意相通,他們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無縫。
人麵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長索上,看來似乎根本無法閃避,但就在這時,長索一陣顫動,長索上吊著的四個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間,四個人都已沒入門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輕叱一聲:“追!”
雷奇峰父子同時開口:“追不得!”
“不必追。”
燭影搖紅,燈花閃動,長索上吊著的四個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進來。
這四人腦後顯然吊著滑輪,當真是悠忽來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揮刀。這一刀走勢更急,長虹般的刀光一閃,已迎上了人麵桃花蜂。
這一次人麵桃花蜂居然沒有退。
“波”的一聲,刀鋒砍在她身上,如擊敗革,她的人竟赫然裂開,一裂為二。
一股桃紅色的煙霧立刻煙花般噴了出來,雷夫人發覺中計時,人已仰麵跌倒。
這人麵桃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
人在長索上滑回去時,已在黑暗中掉了包。
×
雷奇峰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屍體上,發現這變化,立刻硬生生頓住刀鋒。
誰知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
雷奇峰刀鋒一挫,手腕已被這人扣住,半邊身子立刻麻木。
小雷一個箭步竄出,但另兩個人身子在長索上一蕩,四條腿連環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轉,避開了來勢較快的兩條腿,反掌斜切另兩條足踝。
“波”的一聲,足踝已被拍碎,又有一股桃紅色的煙霧噴出。
這兩個人竟也有一真一假,假人的腳,是借著真人的懸蕩之力踢出來的。
小雷淩空一個翻身,掠空三丈。
他雖然及時避開了這一陣毒煙,但他的父親已落入別人掌握中。
×
笑聲如鬼哭。
雷奇峰臉色慘白,手裏的刀已跌落,眼睛盯著這人麵具上的一隻鬼眼。
鬼眼蜂陰惻惻笑道:“還我的命來吧。”
他身子一縮,似乎想拉著雷奇峰退回去,誰知就在這時,本已暈倒在地上的三個青衣家奴,突然一揮手,數十點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窩,連一聲慘呼都未及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