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拋過來的刀,反手一刀。
鮮血飛濺,兩條腿憑空掉了下來,兩條有血有肉的腿。
沒有腿的人慘呼著,自長索上滑了回去,鮮血一連串灑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凋落了的桃花。
×
小雷已衝回來,跪倒在他母親身旁。
雷夫人的臉色如金紙。
雷奇峰沉聲問道:“怎麼樣?”
小雷緊咬著牙,頰上的青筋一根根凸出。
那三個青衣家奴已翻身躍起,一排橫擋在他父子的身前,三個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間皮帶上的紫革囊。
三隻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長而有力,指甲卻修得很短。
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這樣子的。
黑暗中又響起了那銷魂的笑聲:“滿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幾時做了別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陰沉沉的臉上,全無表情。
要發暗器,應得要有一雙穩定的手,要有穩定的手,就得先磨煉出鐵一般的神經。
人麵桃花蜂的笑聲不停:“雷奇峰,你真是個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平家三兄弟買回來藏在家裏,我佩服你!”
她的笑聲雖甜美,雷奇峰卻根本沒有聽。
對他說來,世上絕沒有任何聲音能比得上他妻子的呼吸。
雷夫人的呼吸如遊絲。
小雷抬起頭,看著他的父親。
雷奇峰也跪了下來,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輕輕耳語:“人麵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這次來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臉僵硬如石,目光卻溫柔如水。
她看著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難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樣。
現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須離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並沒有恐懼。
也許有些悲哀,卻絕沒有恐懼,死並不可怕。
一個女人,隻要能得到個對她一生忠實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麼呢?
雷奇峰輕輕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卻已轉向她的兒子。
她喉嚨裏忽然有了聲音──一種偉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發出聲音。
那應該是愛的力量,母親的愛:“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纖纖,她很好……她一定會替我養個好孫子。”
小雷垂下頭,伏在他母親胸膛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一定會帶著我們的孩子回來看你。”
雷夫人溫柔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微笑,仿佛想抬起手,來擁抱她的兒子。
她並沒有抬起手。永遠沒有。
×
母親的胸膛已冰冷,小雷還是跪在那裏,動也不動的跪在那裏。
母親的胸膛冰冷時,兒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目中似也有熱淚將奪眶而出,但卻沒有回頭。他們不能回頭。
長索上又有四個人慢慢的滑了進來,誰也不知道這次來的四個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平家兄弟空有見血封喉的暗器,竟偏偏不能出手。大廳裏的毒煙已夠濃。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親的刀,淩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閃,四根飛索齊斷。
四個人一連串跌下來,“砰”的,跌在地上,動也不動。四個假人。
平家兄弟的暗器若出手,大廳的毒煙就已濃得令人無法呼吸。
這一窩蜂的花粉雖香,卻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雖毒,最毒的還是刺。
四個人跌在地上,還是沒有動,屋子裏的燈火卻突然一起熄滅。
黑暗中立刻響起了一片慘呼。
誰也沒有聽過這麼多人同時發出的慘呼,那已不是人類的呼聲,而是野獸的呐喊。
垂死野獸的呐喊。一種聞之足以令人嘔吐、抽筋的呐喊,連續不絕。
比這種聲音更可怕的聲音,也許隻有一種──那就是所有的聲音突又完全停止,就像是一刀劃斷琴弦般地突然停止。
刀砍在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咽喉扼斷的聲音,這些聲音誰都沒有聽見,因為所有的聲音都已被慘呼聲掩沒。
慘呼聲停止時,所有的聲音也全都停止。
誰也不知道這些可怕的聲音,是怎麼會突然同時停止的。
誰也不知道這裏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黑暗,如此靜寂,為什麼連呼吸呻吟聲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盞燈。
慘碧色的燈光,冉冉自門外飄了進來,提著燈的,是個身材很苗條的褐衣人。
燈光剛照出大廳裏的景象,燈籠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燒起來。提燈的人已開始嘔吐。
無論誰看到這大廳中的景象,都無法忍住不嘔吐。
這大廳裏已沒有一個活人。
(五)
燃燒著的火光,照著平家三兄弟的臉,他們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己也會死在別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針,蜜蜂是來自地獄的,現在又已回入地獄。
雷奇峰倒下時,手裏還緊握著他的雁翎刀,刀鋒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顯見他至死也沒有離開過他妻子半步。
小雷也已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後自飛索上滑下來的四個人,此刻已不在他們剛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們並不是假人,現在卻也已變成死人。
還有多少死人?
誰也不忍去看,誰也無法看見──燃燒的燈籠已又熄滅。
但這時窗外卻又有火在燃燒,燒著了窗戶,燒著了樓宇。
“寸草不留”!隻有無情的火,才能使一個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過了很久,閃動的火光中,又出現了條人影。
纖美苗條的人影,臉上的麵具,有一朵桃花──人麵桃花卻被火光映得發紅。
她靜靜的站在門口,冷冷的看著這一片屍山,一片血海。
她沒有嘔吐。
難道她不是人?難道她真是自地獄中複活,來討債的惡鬼?
現在這地方也漸漸灼熱如地獄。悲慘如地獄。
她居然走入了這地獄。
她慢慢的走進來,腳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紅,手裏的刀在閃著光。
她的眼睛在搜索,然後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峰頭上。
這是她仇人的頭顱,她要提著這頭顱回去,回去祭她的母親。
仇恨!仇恨在一個人心裏燃燒時,比燒山的烈火更凶猛,更可怕。
蒼天既然已在人間留下愛,為什麼又要播下仇恨的種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峰走過去,世上似已沒有任何人能阻攔她。但也許還有一個人。
隻有這一個人!
血泊中突然有個人站起來,擋住了她的去路,看著她。
這人的臉上似也帶著層麵具,不是青銅麵具,是血的麵具。
鮮血不但掩住了他的麵具,他的表情,也掩住了他的情感,他的思想。
他就像是個死人似的,站在那裏看著她,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卻能看見她麵具上的桃花。
她的瞳孔已收縮,過了很久,才發出那銷魂蝕骨的笑:“你居然還沒有死?”
他果然沒有死,他不能死。
“你的父母全都死了,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也死了吧!”
她知道他是什麼人,卻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很少有人能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很少人能真的了解他。
鮮血正沿著他的臉慢慢流下。他臉上沒有淚,隻有血。
可是他身子裏已沒有血,他的血已全都流了出來,現在他血管裏流動著的,或許也隻不過是一股和她同樣自地獄中帶來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火勢更大,大廳的梁已被燃燒起來。
她輕輕歎了口氣,道:“你既然不肯死,就去吧,我找的本不是你。”
她找的確實不是他,但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已出手。
她手裏的刀就像蜜蜂的毒刺一樣。
他沒有動,沒有閃避,直到刀鋒刺入了他的肋骨,肋骨夾住了刀鋒,他才突然出手。
“格”的一響,他肋骨斷時,她的手腕也同時被捏斷。
這不是武功,世上絕沒有這樣的武功。這已是野獸的搏鬥,甚至比野獸更殘酷可怕。
因為野獸的搏鬥是為了生存競爭,他卻已完全不將生死放在心上。
有時人類豈非本就比野獸還殘酷。
直到這時,她目中才露出一絲恐懼之色,忽然大聲問:“你是不是要殺我?”
小雷的回答,短得就像是他肋骨間的刀:“是!”
“為什麼?為你父母複仇?你能為父母複仇,我為什麼不能?我若做錯了,你豈非也同樣錯。”她的話也尖銳得像刀。
小雷的手緊握,握著她碎裂的手腕,她全身都已因痛苦和恐懼而顫抖。
可是她還能勉強忍耐支持,她久已習慣忍耐痛苦和恐懼:“何況,我並沒有殺人,我的手還沒有染上任何人的血,我母親卻是死在你父親手上的,我親眼看到他的刀,割斷了我母親的咽喉。”
“你親眼看到?”
她點點頭,目中又充滿怨毒和仇恨:“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臉?”
她忽然一手扯下了臉上的麵具,露出了她的臉。
這本該是一張絕頂美麗的臉,本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顛倒。
但現在,這張臉上卻有了條醜惡的刀疤,從眼角劃過了嘴角,就像是有人在一幅絕代名畫上,用禿筆畫下了一條墨跡。
任何人看到她這張臉,都不禁會為她悲傷惋惜,這一刀不但毀了她的容貌,也毀了她的生命。
她指著臉上的刀疤,咬著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留給我的?……也是你的父親,那時我隻不過才五歲,有誰想得到‘神刀大俠’竟會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下這種毒手?”
小雷看著她的臉,緊握著的手突然放鬆。他忽然也有了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她逼視著他,一字字道:“現在你是不是還想殺我?是不是還想替你的父母報仇?”
小雷霍然扭過頭,不忍再看她的臉,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崩潰。
她卻還在看著他,冷冷道:“我說這些話,隻不過想告訴你,雷奇峰並不是神,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偉大神聖,他要殺我的母親,也隻不過是為了……”
小雷突然厲聲大喝:“滾出去,快滾,從此莫要讓我再見到你。”
她又笑了,嘴角的刀疤,使她的笑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你既然不敢再聽,我也不必再說下去,因為再說下去,我也會覺得惡心。”
她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走出去,再也不回頭來看一眼。
小雷也沒有看她,更沒有阻攔,他隻是失魂落魄般站在那裏,整個人的思想和血液都似已被抽空。
火仍在燃燒,梁木已被燒斷,一塊燃燒著的焦木落下來,打在他身上。
他沒有閃避。所以他倒了下去。
×
無論多猛烈的火,總有熄滅的時候。
雄偉瑰麗的山莊,已被燒成了一片焦土,
所有的生命、屍骨、血腥,也都被這把火燒得幹幹淨淨。隻有一件事,是砍也砍不斷,燒也燒不光的。
那就是人類的感情。
恩、仇、愛、恨……隻要世上有人類存在一天,就必定有這些感情存在。
憤怒、悲傷、勇氣,也都是因為這些情感而生出來的。
現在,火雖已熄滅,他們的故事卻正在開始
(六)
朝陽,豔陽。
豔陽下的桃花紅如火。
桃花依舊,花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