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纖纖(1 / 3)

(一)

纖纖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

纖秀柔美的腳上,血跡斑斑,刺人的荊棘,尖銳的石塊,使得她受盡了折磨。

但無論多麼重的創傷,也遠遠比不上她心裏的創傷痛苦。

她一路狂奔到這裏,忘了是晝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

可是,她縱然忘記一切,也還是忘不了小雷的。

她的心縱已碎成一千片,一萬片,每片心上,還是都有個小雷的影子。

那可愛又可恨的影子。恨比愛更深。

“他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為什麼忽然變得如此無情?”

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來看個明白,問個明白。

可是她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變成心上的創傷。

昔日的花前蜜語,月下擁抱,如今已隻剩下回憶的痛苦。

她寧可犧牲一切,來換取昔日的甜蜜歡樂,哪怕是一時一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頭去撞牆,就算將自己整個人撞得粉碎,也無可奈何。

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這種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裏,你的骨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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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早晨的風還是很涼。

她身上隻穿了件很單薄的衣服,赤著足,這套單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擁有的一切。

其餘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給他。

現在,也許隻有死,才是她惟一的解脫,但她還不想死。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熱愛已變為深仇,愛得既然那麼深,恨得就更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報複。

但要怎麼樣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麼地方是她的容身之處?

她不想流淚,但眼淚卻已一連串流下。

然後,她就聽到有人在低喚她的名字:“纖纖。”

“纖纖,纖纖……”在花前,在月下,在擁抱中,小雷總是這麼樣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著她。

難道他又已回心轉意?難道他又來找她?她的心忽然擂鼓般跳動起來。

在這一刹那間,她已忘卻了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恨,隻要他回來,她立刻可以原諒他所有的過失,立刻會投入他的懷抱裏。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見的不是小雷,是金川。

金川是才子,也是俠少。金川是個斯斯文文,彬彬有禮的年輕人。

他頭發永遠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齊,他衣著永遠都穿得又幹淨,又合身。

他和小雷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他卻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纖纖當然認得他,她和小雷之間秘密的愛情,也隻有他知道。

“難道是小雷要他來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金川的微笑如少女:“來找你。”

“找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我一路都在保護著你。”

纖纖的心跳更快,隻希望他告訴她,是小雷要他這麼做的。但是他並沒有再說下去。

纖纖咬著嘴唇,終於忍不住又問:“你有沒有看見他?”

金川在搖頭。

“你知不知道我們……我們已經分手?”

金川還是在搖頭。纖纖的心沉下,頭也垂下,過了很久,才抬起頭,忽然發現金川在看著她的腳。,她足踝纖秀,柔美如玉,血跡和傷痕,隻有使這雙腳看來更楚楚動人。

任何男人看到這雙腳,總忍不住會多看兩眼的──女人的腳,好像總和某種神秘的事,有某種神秘的聯係。

她立刻想用衣襟蓋住自己的腳,但就在這時,她眼睛裏忽然閃動一絲惡毒的光芒:“……我一定要讓他後悔,一定要報複。”

隻有這種因熱愛而轉變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變得蛇蠍般惡毒。

金川的聲音也溫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纖纖又垂下頭,聲音淒楚:“我沒有家。”

“那麼……你想到哪裏去?”

纖纖的頭垂得更低,她懂得憐憫和情愛也常常是分不開的,她懂得要怎麼樣才能令男人同情憐憫。

金川果然已將同情之色擺在臉上,長長歎息了一聲,柔聲道:“無論以後怎麼樣,我至少得先陪你換件衣裳,吃頓飯去。”

有件事男人千萬不可忘記:女人的報複,是絕對不擇手段的。

(二)

豔陽下的桃花如火。

小雷睜開眼,就看見一樹火一般的桃花。

有個人斜倚在桃花下。一個纖長苗條的白衣人,烏雲高髻,臉上蒙著層雪白的麵紗。

滿林紅花,襯著她一身白衣如雪。

莫非這也不是凡人,而是桃花仙子。

小雷掙紮著,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濕透,但全身卻灼熱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樣。

他掙紮著想坐起,但痛苦卻使得他全身痙攣,幾乎又暈過去。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雙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輕紗後看著他:“你的傷很重,最好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動。”

她的聲音柔和而冷淡,聽來仿佛很遙遠。

小雷閉上眼睛,昨夜發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迎頭向他擊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燒起來,似已沉淪入萬劫不複的地獄。

但現在,春風吻著綠草,花香中帶著流水清冽的芬芳。

花樹間鳥語啁啾,如情人的蜜語。

小雷再次睜開眼:“我……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是你救了我?”

雪衣少女點了點頭。

“你是誰?”

雪衣少女輕輕轉了個身,輕盈得就仿佛是在遠山飄動的雲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鬢腳,鮮紅的桃花,雪白的麵紗,人麵在輕紗中,又如鮮花在霧裏。

“人麵桃花!”小雷忍不住失聲輕呼,“原來是你!”

雪衣少女笑了,笑聲如春風,如春風中的銀鈴:“我知道你遲早總會認出我的。”

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為什麼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殺人犯法,救人難道也犯法?”

她又輕輕轉了個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裏的一隻手,一隻纏著白綾的手。

這隻手是被小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還你這隻手?你可以拿去!”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來隻欠我一隻手,現在又欠我一條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

他說話的態度輕鬆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樣。

雪衣少女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真是雷奇峰的兒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燒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歎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來為什麼一點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麼樣子才像?要我捶胸頓腳,痛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隻剩下一條命。”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無論誰都隻有一條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我隨時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歎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起來還是一點也不像。”

小雷道:“我本來就是這樣子。”

雪衣少女道:“無論遇著什麼事,你永遠都是這樣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歡看我這樣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著他,忽又歎息了一聲,竟轉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麼?你難道要我留下來陪著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為什麼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這種人的性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麼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女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等到我高興的時候,我是會來要的,你等著吧。”

她居然真的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雷看著她纖秀苗條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處,還是躺在那裏,動也沒有動。

但這時他臉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淚。

一陣風吹過,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臉上,他還是沒有動。

他的淚卻似已流幹了。

“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隻剩下一條命。”這少女的確已奪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卻救了他的命。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不是要他活著痛苦?

“像你這種人的性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麼用?”他本來的確已未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這少女不但奪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破壞了他心目中最神聖的偶像。他父親本是他的偶像。

站在他父親的血泊中,聽著她說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時他的確隻希望能以死來作解脫。

但現在,他情緒雖未平靜,卻已不如剛才那麼激動。他忽然發覺自己還不能死。

“你一定要去找到纖纖,她是個好孩子,一定會為我們雷家留下個好種。”

“纖纖,纖纖……”他在心裏呼喚著,這名字是他惟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

(三)

流水清澈,流水上漂浮著一瓣瓣桃花。

小雷咬著牙,滾下了綠草如茵的斜坡,滾入了流水中。

冰涼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熱痛苦減輕,也使他的頭腦清醒。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夠什麼都不想。他不能。

前塵往事,千頭萬緒,忽然一起湧上了他心頭,壓得他心都幾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種噬人的惡獸一樣,自水中逃了出來。

肉體上的痛苦無論多麼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著流水狂奔,穿過花林,遠山青翠如洗。

山腳下有個小小的山村,村中有個小小的酒家,那裏有如遠山般青翠的新釀酒。

他曾經帶著纖纖,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門,等他的摯友金川。

然後他們三個人就會像酒鬼般開懷暢飲,像孩子般盡情歡樂。那確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兩心相印的情人,肝膽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複何求?

“帶纖纖到那裏等我,無論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盡千方百計留下她。”這是他昨夜交待給金川的話。

他並沒有再三叮嚀,也沒有說出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金川也沒有問。

他們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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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好遠的山。

小雷隻希望能找到一輛車,一匹馬。

沒有車,沒有馬。

他臉上流著血,流著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將因痛苦而崩散。

但無論多遙遠,多艱苦的道路,隻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時候。

柳綠如藍。他終於已可望見柳林深處挑出了一角青簾酒旗。

夕陽絢麗,照在新製的青簾酒旗上。用青竹圍成的欄杆,也被夕陽照得像晶碧一樣。

欄杆圍著三五間明軒,從支起的窗子裏看進去,酒客並不多。

這裏並不是必經的要道,也不是繁榮的村鎮,到這裏來的酒客,都是慕名而來。

杏花翁醅的酒,雖不能說遠近馳名,但的確足以醉人。

白發蒼蒼的杏花翁,正悠閑的斜倚酒櫃旁,用一根馬尾拂塵,趕著自柳樹中飛來的青蠅。

櫃上擺著五六樣下酒的小菜,用碧紗籠罩著,看來不但可口,而且悅目。

悠閑的主人,悠閑的酒客,這裏本是個清雅悠閑的地方。

但小雷衝進來的時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聳然失色。

看到別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樣子多麼可怕,多麼狼狽。

可是他不在乎。別人無論怎麼樣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為什麼金川和纖纖都不在這裏?他們到哪裏去了?”

他衝到酒櫃旁,杏花翁本想趕過來扶住他,但看見他的灼熱,又縮回手,失聲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究竟出了什麼事?”

小雷當然沒有回答,他要問的事更多:“你還記不記得以前跟我半夜來敲門的那兩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