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纖纖(2 / 3)

杏花翁苦笑:“我怎麼會忘記。”

“今天他們來過沒有?”

“上午來過。”

“現在他們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連聲音都已有些變了:“是不是有人來逼他們走的?”

“沒有,他們喝一兩碗粥,連酒都沒有喝,就走了。”

“他們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等我?”

杏花翁看著他,顯然覺得他這句話問得太奇怪──這少年為什麼總好像有點瘋瘋癲癲的樣子,“他們沒有說,我怎麼知道他們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鬆,人後退,嗄聲問:“他們幾時走的?”

“走了很久,隻呆了一下子就走了。”

“從哪條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搖了搖頭。

小雷立刻追問:“他們有沒有留話給我?”

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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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杆外的柳絲在風中輕輕拂動,晚霞在天,夕陽更燦爛。

山村裏,屋頂上,炊煙已升起。

遠處隱隱傳來犬吠兒啼,還有一陣陣妻子呼喚丈夫的聲音。

這原本是個和平寧靜的地方,這本是個和平寧靜的世界,但小雷心裏,卻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廝殺血戰。

他已倒在一張青竹椅上,麵前擺著杏花翁剛為他倒來的一角酒:“先喝兩杯再說,也許他們還會回來的。”

小雷聽不見,他隻能聽見他自己心裏在問自己的話:“他們為什麼不等我?金川為什麼不留下她?他答應過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從未對他失信。

綠酒清冽芬芳,他一飲而盡,卻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

夕陽下山,夜色籠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樹梢頭。

他們沒有來,小雷卻已幾乎爛醉如泥。隻是醉並不是解脫,並不能解決任何事、任何問題。

杏花翁看著他,目中似乎帶著些憐憫同情之色,他這雙飽曆滄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隱約看出了這是怎麼回事。

“女人,女人總是禍水,少年人為什麼總是不明白這道理?為什麼總是要為女人煩惱痛苦呢?”

他歎息著,走過去,在小雷對麵坐下,忽然問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點點頭。

杏花翁道:“聽說他是位由遠地來的人,到這裏來隱居學劍讀書的,就住在那邊觀音庵後麵的小花圃裏。”

小雷又點點頭。

杏花翁道:“他們也許已經回去了,你為什麼不到那裏去找?”

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衝了出去。

杏花翁看著他蹣跚的背影,喃喃的歎息著:“兩個男人,一個美女……唉,這樣子怎麼會沒有麻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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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圃裏的花並不多,但卻都開得很鮮豔。

金川是才子,不但會作詩撫琴,還會種花,種花也是種學問。

竹籬是虛掩著的,茅屋的門卻上了鎖,就表示裏麵絕不會有人。

但這一點小雷的思慮已考慮不到,他用力撞開,整個人衝了進去。

他來過這地方,這是個精致而幹淨的書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樣,叫人看著都舒服。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書畫,牆上還懸著柄古劍。

但現在,這些東西都沒有了,隻剩下一盞孤燈,一盞沒有火的孤燈。

小雷衝進去,坐下,坐在床上,看著這四壁蕭然的屋子。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著桌上的孤燈,照著燈前孤獨的人。

“金川走了,帶著纖纖走了。”

他實在不敢相信這件事,更不願相信這件事。但他卻不能不信。

淚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淚,卻未流下。

一個人真正悲痛時,是不會流淚的。

他本來有個溫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人,忠實的朋友。

但現在,他還有什麼?一條命,他現在已隻有一條命。

這條命是不是還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滿窗。

他慢慢的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個出賣了他的朋友,一張又冷又硬的床。

春風滿窗,孤燈未燃,也許燈裏的油已幹了。

這是個什麼樣的春天?這是個什麼樣的明月?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四)

門是虛掩著的,有風吹過的時候,門忽然“呀”的開了。

門外出現了條人影,一個纖長苗條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沒有坐起來,也沒有回頭去看她一眼,但卻已知道她來了。

因為她已走過來,走到他床前,看著他。

月光照著她的綽約風姿,照著她麵上的輕紗,她眼波在輕紗中看來,明媚如春夜的月光。

窗外柳枝輕拂,拂上窗紙,溫柔得如同少女在輕撫情人的臉。

天地間一片和平寧靜,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這種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懷抱中溶化。

“纖纖,纖纖,你在哪裏呢?你的人在哪裏?心在哪裏?”

他並不怪她。她受的創痛實在太深,無論做出什麼事,都應該值得原諒。

痛苦的是,她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傷害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這麼樣對她,隻不過因為太愛她。

隻要她能知道這一點,無論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連被朋友出賣的痛苦都可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邊坐下,手裏在輕撫著一朵剛摘下的桃花。

她看著的卻不是桃花,是他。

她忽然問:“像你這樣的男人,當然有個情人,她是誰?”

小雷閉起了眼睛,也閉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她是誰,卻知道你本已約好了她在杏花村相會。”

“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她並沒在那裏等你,因為你還有個好朋友。”她嫣然接著道,“現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齊走了,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到了哪裏。”

小雷霍然張開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小雷慢慢的點了點頭,緩緩道:“當然,你當然不會告訴我。”

雪衣少女道:“現在你還剩下什麼呢?”

小雷道:“一條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記連這條命也是我的,何況,你的命最多已隻不過剩下半條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肋骨斷了兩根,身上受的刀傷火傷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聲音更溫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萬個人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還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小雷道:“沒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沒意思,活下去幹什麼呢?”

小雷道:“什麼都不幹!”

雪衣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為我還活著──一個人隻要還活著,就得活下去。”

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靜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有句話我還想問你一次。”

小雷道:“你問。”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是不是個活人?”

小雷道:“現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麼你是什麼?”

小雷張大了眼睛,看著屋頂,一字字道:“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

“嗯。”

“這又是什麼意思?”

“這意思就是說,你隨便說我是什麼都可以。”

“我若說你是畜生?”

“那麼我就是畜生。”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懷裏。

(五)

春寒料峭,晚上的風更冷,她的身子卻是光滑、柔軟、溫暖的。

明月穿過窗戶,照著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

春天如此美麗,月色如此美麗,能不醉的人有幾個呢?

也許隻有一個。

小雷忽然站起來,站在床頭,看著她緞子般發著光的軀體。

他現在本不該站起來,更不該走,可是他突然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驚愕,迷惘,不信:“你現在就走?”

“是的。”

“為什麼?”

小雷沒有回頭,一字字道:“因為我想起你臉上的刀疤就惡心。”

她溫暖柔軟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

他已大步走出門,走入月光裏,卻還是可以聽到她的詛咒:“你果然不是人,是個畜生。”

小雷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來就是。”

(六)

風吹著胸膛上的傷口,就像是刀刮一樣,但小雷還是挺著胸。

他居然還能活著,居然還能挺起胸來走路,的確是奇跡。

是什麼力量造成這奇跡的?

是愛?還是仇恨?是悲哀?還是憤怒?這些力量的確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跡。

觀音庵裏還有燈光亮著,佛殿裏通常都點著盞常明燈。

他走過去,走入觀音庵前的紫竹林。他從不信神佛,直到現在為止,從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佛。

但現在,他卻需要一種神佛來支持,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人在孤獨無助時,總是會去尋找某種寄托的,否則有很多人都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裏也有片紫竹林,隱約可以看見佛殿裏氤氳縹緲的煙火。

他穿過院子,走上佛殿。

觀音大士的莊嚴寶像,的確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詳寧靜。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來,除了對他的父母外,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時,淚也已流下。因為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這一生永遠無法得到。

雖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財富,也不是幸運,隻不過是自己內心的寧靜而已。

雖然這也正是神佛惟一能賜給世人的,可是他卻已永遠無法得到。

觀音大士垂眉斂目,仿佛也正在凝視著他──這地方絕不止這一雙眼睛在凝視著他。

他背脊上忽然開始覺得有種很奇特的寒意,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他七歲的時候。

那時正有條毒蛇,從他身後的草叢中慢慢的爬出來,慢慢的滑向他。

他並沒有看見這條蛇,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恐懼得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大叫大哭。

可是他卻勉強忍耐住,雖然他已嚇得全身冰涼,卻還是咬緊牙,直到這條蛇纏上他的腿,他才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從那次以後,他又有過很多次同樣危險的經曆,每次危險來到時,他都會有這種同樣的感覺。

所以他直到現在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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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不是一條蛇,是三個人,其中一個灰衣人卻比蛇更可怕。

他們的職業就是殺人,在黑暗中殺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種方法殺人。

無論他們在哪裏出現,都隻有一種目的。現在他們怎會在這裏出現的呢?

三雙眼睛冷冷的看著他,那種眼色簡直好像已將他當做個死人。

小雷盡量放鬆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來殺我的?”

灰衣人很快的交換了個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皺了皺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們隻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裏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

小雷道:“去幹什麼?”

灰衣人道:“去等一個人。”

小雷道:“等誰?”

灰衣人道:“一個付錢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錢給你們?”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來幹什麼?”

灰衣人道:“來殺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親手來殺我?”

灰衣人道:“否則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