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為什麼要等著別人來殺我呢?”
灰衣人道:“因為我們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對付你這種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種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種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會出賣朋友,至少不會帶著朋友交付給我的八十萬銀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聽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
這件事的確滑稽,但他卻不願解釋。
他受冤屈已不止一次,他從不願在他看不起的人麵前解釋任何事。
灰衣人盯著他,冷冷道:“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是誰要來找你了。”
小雷搖搖頭。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搖搖頭。灰衣人厲聲道:“你要我們抬你回去?”
小雷還是在搖頭。可是這一次他搖頭的時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彈起,就像是一根剛脫離弓弦的箭,向這說話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無論誰說話時,注意力都難免分散,所以話說得最多的人,在別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
這人的劍就在手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將舌頭磨得太利,所以劍反而鈍了。
小雷的人已衝過來,他的劍才剛剛拿起,劍光展動時,小雷已衝入劍光裏。
他並沒有揮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沒有揮拳的力氣。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鐵錘,重重撞上了這人的胸膛。劍光一閃,長劍脫手飛出。
他身子卻向另一個方向飛了出去,人在空中時,鮮血已自嘴裏噴泉般濺出。
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時,這一蓬噴泉的血雨,就恰巧灑在他自己身上,灑滿了他已被撞得扭曲變形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鮮血,他的刀口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
兩柄劍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臉上,刺激得他皮膚一陣陣悚栗。
這兩人掠近,他本已算準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閃避,反擊。
可是這一股力量已隨著劍口的鮮血流了出來,脖子上也已開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劃過他脖子上,那種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他寧死也不彎腰的。
血泊中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後的灰衣人卻發出了聲音,聲音冷酷,隻說了兩個字:“回去。”
小雷本不該搖頭的,因為他已無法搖頭,他隻要一搖頭,脖子兩旁的劍鋒就會割入他血肉。
另一個灰衣人在冷笑:“這次看他是搖頭,還是點頭?”
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時候,就已在搖頭,搖頭的時候,鮮血已沿著劍鋒滴落。
他微笑著道:“我一向高興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
灰衣人冷笑道:“但這次你的腿隻怕已由不得你。”
小雷立刻覺得腿彎一陣刺痛,人已單足跪下。
另一柄劍卻還是壓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簡單而幹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著牙:“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們手裏,總比死在龍四手上好。”
“我偏不讓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劍鋒沿著背脊往下劃,他整個人都已開始痙攣彎曲。
他的頭已幾乎被壓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他突然張開口,咬了一嘴帶著砂石的泥土,用力咬著,再用力吐出:“不回去!”
他的答複還是隻有這三個字,沒有人能更改。
就算將他千刀萬剮,隻要他還能開口,他的答複還是這三個字。
灰衣人緊握著劍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顫抖。
劍尖也在顫抖。
鮮血不停的沿著顫抖的劍尖滴落,劍尖一顫,就是一陣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著他彎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熾熱。
另一人突然道:“鬆鬆手,莫忘記別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時半刻,還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這樣下去,要活隻怕也很難了。”
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話未說完,突然住口。
遠處已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聲。
蹄聲緊密,來的是兩匹馬,一匹馬在六丈外,就已開始慢了下來。
另一匹馬的來勢卻更急,到了牆外,兀自不停。
突然間,隻聽一聲虎嘯般的馬嘶,一匹全身烏黑油亮的健馬,如天龍行空,竟從八尺高的短牆頭騰雲般一躍而入。
馬上金光閃動。
健馬又一聲長嘶,衝出三步,人立而起。
馬上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紋風不動的坐在雕鞍上,腰幹筆直,閃動的金光已消失,化做了他手裏一杆丈四長槍。
長槍“奪”的一聲,釘在地上,槍杆入土四尺。
這匹矯若遊龍的健馬,竟似也被這一槍釘在地上。
槍頭的紅纓,迎風飛散,襯著這老人銀絲般的雪白須發,就像是神話中的天兵神將,乘雲飛降。
灰衣人也不禁為之聳然動容,一人鬆了口氣道:“總算來了。”
“來了”兩字出口,牆外又有條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裏?”
灰衣人劍光又一緊,道:“就在這裏!”
白發老人看著小雷身上的鮮血,厲聲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們就給你活的。”
他長劍一揚,飛起一足,將小雷整個人都踢得飛了起來。
自牆外掠入的這人,不但身法快,說話快,出手也快。
他正是江湖中以動作迅速,行事激烈聞名的鏢客歐陽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竄過去,一把揪住了他,隻看了一眼,臉色就已大變,失聲道:“糟了!錯了!”
白發老人也已動容,“什麼事錯了?”
歐陽急跺腳道:“人錯了。”
灰衣人搶著道:“沒有錯,這人就是從後麵那屋子裏出來的,那裏已沒有別的男人。”
歐陽急將小雷用力從地上揪起,厲聲喝問:“你是什麼人?怎會在小金的屋子裏?他的人呢?”
小雷冷冷的看著他,滿是鮮血的臉上,全無表情。
歐陽急更急:“你說不說?”
小雷看著他,忽然笑了:“是你們找錯了人?還是我?”
歐陽急怔住,他雖然又急又怒,但這句話卻實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而不停的抽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卻還是在微笑著:“若是你們錯了,就該對我客氣些,怎可如此無禮?”
歐陽急看著他,手已漸漸放鬆,突又大喝:“無論如何,你總是他的朋友。”
小雷歎息了一聲:“我是,你難道不是?”
歐陽急又一怔,手掌已鬆落,不由自主倒退了兩步。
灰衣人的手卻已伸到他麵前,冷冷的看著他:“拿來!”
“拿什麼?”
“一萬兩。”
“一萬兩?找錯了人還要一萬兩?”
灰衣人冷笑著,淡淡道:“是你們錯了,不是我,你要的隻不過是那屋子裏的人,要活的,我交給你的既沒死,也沒錯。”
歐陽急道:“可是……”
白發老人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給他。”
歐陽急急得臉通紅,道:“小金既未找著,這一萬兩怎麼能……”
白發老人沉聲道:“給他!”
歐陽急跺了跺腳,自腰帶上解下個分量看來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的接了過來,眼角瞟著小雷:“這人是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
“不是。”
灰衣人點了點頭,道:“既然不是,這人我們也要帶走。”
“為什麼?”
灰衣人嘴角露出獰笑:“他殺了我們的人,就得死在我劍下。”
白發老人忽然道:“他還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抬頭,道:“誰說的?”
白發老人道:“我說的。”
灰衣人又慢慢的點頭,緩緩道:“槍如閃電,馬如飛龍,龍剛龍四爺說的話,在江湖中的確是一言九鼎。”
龍四爺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殺了我們的人,就還是非死不可。”
龍四爺沉下了臉,道:“這話又是誰說的?”
灰衣人道:“老爺子說的,閣下若不讓我們將這人帶走,在老爺子麵前隻怕無法交待。”
龍四爺道:“要怎麼樣才能交待?”
灰衣人沉吟著,道:“隻怕要……”
他長劍一展,身子突然橫空掠起:“要你的命。”
龍四爺眼看著劍光如驚虹般飛來,還是紋風不動,穩坐雕鞍。
他右手握槍,片刻突然向後一扳,突又鬆手,這杆槍就藤蛇般向前彈了出去。
雪亮的槍尖,血般的紅纓,恰巧迎上了橫空掠來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揮劍,隻聽“嗆”的一聲,火星飛濺。
劍已脫手飛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邊身子都已震得發麻,仰麵跌在地上,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這杆藤蛇般的長槍,從槍尖到槍杆,竟赫然全都是百煉精鋼打成的。
槍尖仍在不停的顫動,嗡嗡作響,紅纓飛散如血絲。
龍四爺沉聲道:“現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待。”
灰衣人咬著牙,看著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鮮血,似已說不出話來。
長劍自半空中落下,劍光閃動,回照得他臉上陣青陣白。
他長長歎了口氣,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來的長劍。
這次他並沒有再向龍四爺出手,劍光一閃,竟向小雷刺了過去。
小雷的人似已軟癱崩潰,哪裏還能閃避。
就在這時,隻聽一聲霹靂般的大喝,龍四爺的槍化做閃電。
霹靂一響,閃電飛擊。
雪亮的槍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著被挑起。
槍頭的紅纓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遠遠落在牆外的紫竹林裏。
“奪”的一聲,長槍又插入地下,入土四尺。
龍四爺隻手握槍,還是紋風不動的坐在雕鞍上,瞪著另一個灰衣人,道:“現在你回去是否已能交待?”
這人麵如死灰,什麼話都不再說,扭頭就走。
歐陽急一轉身,似乎想追出去。
龍四爺卻擺了擺手:“讓他去。”
歐陽急又急了:“怎麼能讓他走?”
龍四爺一手捋髯,緩緩道:“該殺的非殺不可,不該殺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這其間一絲也差錯不得。”
歐陽急跺了跺腳,歎道:“但此人一走,麻煩隻怕就要來了。”
龍四爺突然仰麵而笑,道:“你我兄弟,幾時怕過麻煩的?”
笑聲如洪鍾,但在小雷耳中聽來,卻仿佛很遙遠,很模糊。
他仿佛聽到龍四爺在吩咐歐陽急:“將這位朋友也帶回去,他也沒有錯,也萬萬死不得。”
然後他就感覺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脫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來。
──要站就自己站起來,否則就寧可在地上躺著。
他想大聲告訴他們,他這一生,從沒有讓任何人扶過他一把。
隻可惜現在他的四肢和舌頭,都已不受他自己控製了。
甚至連他的眼睛也一樣。
他想睜開眼來,但黑暗卻已籠罩了他。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仿佛隻有一點光,光中仿佛有一個人的影子。
“纖纖,纖纖……”
他想撲過去,可是連這最後的一點光也消失了。
他掙紮,呐喊,可是這最後的一點光已消失不見。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誰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時才能再現。
(七)
“這人倒是條硬漢。”
“可是他心裏卻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漢的痛苦,本就總是比別人多些,隻不過平時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別人很難看得見而已。”
這就是他所能聽見的最後幾句話。
最後一句是龍四爺說的,聽來還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可是他心裏卻忽然泛起一陣溫暖,一陣感激。
他知道自己畢竟還沒有完全被遺棄,世界畢竟還有人了解他。
所以他也確信,無論黑暗多麼深,多麼久,光明遲早是會來的。
隻要人心中還有溫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