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友情(1 / 3)

(一)

纖纖垂著頭,輕啜著杯中的酒。

酒是翠綠色的,嫣紅色的燈光,從薄如蟬翼的紗罩裏照出來,照著她的手。

她的手纖秀柔美。

金川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在她手上。

現在他已不再偷看她了,他要看什麼地方,就看什麼地方。

現在他留在她屋裏的時候,也越來越長,要打發他走,已很不容易。

他漸漸已將她看成屬於他的。

纖纖垂著頭,看著身上的衣裳。湖水般輕綠的衣裳,鑲著翡翠色的邊,不但質料高貴,手工也很精致。

這衣裳是他買給她的。

這些天來,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出自他的腰囊。她也知道自己再想打發他走,是多麼不容易了。

尤其是今夜,他似已決心留在這屋裏,尤其他又喝了很多酒。

無論誰若想得到什麼,都一定要付出些代價的。

尤其是女人,若想讓男人為她犧牲,自己也一定要先在某方麵犧牲一些。

纖纖在心裏歎息,她已準備犧牲。

可是她的犧牲是不是值得呢?

燈光也同樣照在金川臉上,他的確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又英俊,又清秀,而且很懂得溫柔體貼,很懂得怎麼樣來討女人歡心。

他看來永遠都很幹淨。可是在這幹淨好看的軀殼裏,藏著的那顆心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纖纖不敢想,她怕想多了會惡心。

現在她要想的隻是:這男人是不是可靠?是不是真心待她?是不是有很好的家世?

她目光偷偷瞟著他腰上的革囊。這些天來,所有的花費,都是從這革囊裏取出來的。

他並不小氣。但現在革囊裏剩下的還有多少呢?

想起這些事,連她自己也覺得惡心,但她卻不能不想。

她自己可以什麼都不管,但卻不能不為肚裏的孩子找個可靠的父親。

若是小雷,那當然就不同了。

為了他,她可以睡在馬棚裏,可以每天隻喝冷水,因為她愛他。

一個女人為了自己愛的男人,無論吃多大的苦,無論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願的。

但她若不是真的喜歡這男人,要她犧牲,就得要有代價了。

在這種時候,女人的考慮就遠比男人周密得多,也冷酷得多。

纖纖垂著頭,凝視著麵前的空杯。

金川卻在凝視著她,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又想趕我走?”

纖纖的頭垂得更低:“我怎麼會想趕你走,可是……”

“可是怎麼樣?”

“我……我覺得,像這樣的大事,總不應該就這樣匆匆忙忙的決定了,總應該先回去,告訴你的父母一聲。”

金川沉默著。

“我知道你也許會覺得我太多事,但是,我是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你以後……”她紅著臉,輕咬著嘴唇,“你以後若是欺負了我,我也可以有個保障。”

她說得很婉轉,很可憐,但意思卻很明顯:“你若是想得到我,就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得跟我正式成親。”

這條件其實也不算太苛刻,大多數女孩子在準備犧牲時,都會提出同樣條件來的。

金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我的身世,好像始終都沒有告訴過你。”

“你沒有。”

“我也跟你一樣,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甚至連朋友都沒有幾個。”

纖纖的心沉了下去,就好像一個已快沉入大海中的人,忽然發現自己抓住的一根木頭,其中也是空的,也快沉了下去。

金川看著她,目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語聲卻更溫柔:“就因為我們都是孤苦伶仃的人,所以更應該互相依靠,你說是不是?”

纖纖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候外麵忽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鸞鈴聲,鈴聲輕悅有如金玉。

纖纖的心也跳了起來,她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今天下午,他們在道上歇息喝茶的時候,就已看見過這批人。

其實她看見的隻有一個人。

這人的年紀並不大,比其他那些人都年輕得多,但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這群人之間的主子。

那倒並不是因為他穿得比別人華貴,也並不是因為他馬上係著金鈴,更不是因為他懸在鞍上的那柄鑲滿了寶石的長劍。

那隻不過是因為他的風神,他的氣質。有些人天生就仿佛是要比別人高一等的,他就是這種人。

他很高,站在人群,就像是鶴立雞群。

他的臉也很清秀,一舉一動都絕不逾規矩,但神氣中卻自然帶著種說不出的傲氣,好像從未將任何人看在眼裏。

可是自從他第一眼看見她,他那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而且一點也不覺得畏怯,一點也沒有顧忌。

用這種眼色來看人的人,若要得到一樣東西時,是絕不會放手的。

他是不是也想得到她?纖纖的心跳得更急。

她明明看到這群人是往另一個方向走的,現在怎麼又回來了?難道是為了她而回來的?

金川也在聽著外麵的鸞鈴,忽然站起來,卷起了窗戶,拴起了門。

他臉色好像已有點發青。

纖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看見那貴公子時,臉色也有點變了,而且很快就拉著她,上了車。

他是不是對這人有所畏懼?這人是誰呢?

纖纖好像聽見別人稱他為“小侯爺”,又好像看見他隨從帶著的刀鞘上,刻著個很大的燙金“趙”字。

她並沒有聽得太清楚,也沒有看得太清楚。一個女孩子,又怎麼好意思在男人麵前放膽聽,放膽看呢?但她若真的沒有聽,沒有看,又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呢?

人馬已安頓,外麵已靜了下來。

金川蒼白的臉,才恢複了些血色,又喝了幾杯酒,輕輕咳嗽著:“我剛才問你的話,你怎麼不回答我?”

“你……你說了些什麼?”

“像我們這種人,天生就應該廝守在一起的,我若不對你好,還有誰會對你好?……你難道還有什麼顧慮?”

“我……”

金川的手,忽然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就讓他握著,無論如何,她總不能對他太冷漠。

可是他的人也跟著過來了,而且用另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腰:“你知不知道,自從我第一眼看上你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你了。”

他聲音輕柔如耳語:“自從那天之後,我時時刻刻都忘不了你,連做夢的時候都會夢見你,我時常在想,假如你……”

春夜,幽室,昏燈,又有幾個女孩子能抵抗男人這種甜言蜜語。

但纖纖卻將他的蜜語打斷了:“你是不是時常在想,希望我跟小雷越快翻臉越好,好讓你有機會得到我。”

金川的臉色變了變,卻還是勉強在笑著:“你答應過我,永遠不再提起他.永遠不再想他的。”

纖纖溫柔的神色,忽然變得冷漠如冰:“我本來是不願再想他的,可是我隻要一見著你,就會想到他,因為你們本就是好朋友,你本不該這樣子對我的。”

金川的臉色終於完全變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麵摑了一掌。

纖纖冷笑著,看著他。

她本來也許不會說這種話的,本來也許會委屈些自己,順從他一點,為了生活,為了孩子的將來,她甚至說不定會讓他得到一切。

世上豈非有很多女人都是為了生活才會讓一些醜惡的男人得到她的,但現在,情況好像已忽然改變了。

她忽然有了種奇妙的感覺,覺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些更高的,更好的東西。是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的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女人本就時常會有一些神妙奇異的感覺,就好像野獸的某種本能一樣。

她們若沒有這種感覺,要在這男人的世界上活著,豈非更不容易。

纖纖不再垂著頭,她的頭已仰起。

金川瞪著她,眼睛裏似已滿布血絲,道:“你說我不該這樣子對你的,但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對你?”

“為什麼?”

“因為你,是你自己想要叫我這麼樣做的,一開始本是你在誘惑我。”

纖纖笑了笑,冷笑——女人若以冷笑來回答你,你若是聰明的男人,就不如還是趕快走遠些好。

金川卻似已看不見她的冷笑:“你若不是在誘惑我,為什麼要替我補衣眼,為什麼要偷偷的把那件衣服故意撕破?”

纖纖怔住。

金川突然狂笑,狂笑著,指著她:“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個呆子?你以為我真的已被你迷住?”

纖纖看著他,隻覺得自己在看著的,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她的確是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人。

在他幹淨好看的軀殼裏的,藏著的那顆心,不但遠比她想像中醜惡,也遠比她想像中冷酷。

是什麼使他露出真麵目來的?是酒,還是他自知已無法再以欺騙的方法得到她?

無論如何,她發覺得總算還不太遲。

她靜靜的站起來,現在她跟他已無話可說,現在已到了該走的時候。

就算她明知這一走出去,就無法生活,她還是要走出去。

就算她明知以後遇著的男人比他更可惡,她也還是要走出去。

因為她對他的心已死了。

金川瞪著她,忽然大喝:“你想走?”

纖纖笑了笑,淡淡的笑了笑。此時此刻,她的笑簡直已是種侮辱。

她繼續往前走,但他卻已衝過來,一把抱住了她,抱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