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垂著頭,坐著。她的肩後縮,腰挺直,一雙手放在膝上,兩條腿斜斜並攏,隻用腳尖輕輕的踩著地。這無疑是種非常優美,非常端莊的姿勢,卻也是種非常辛苦的姿勢。
用這種姿勢坐不了多久,脖子就會酸,腰也會開始疼,甚至會疼得像是要斷掉。
可是她已像這樣坐了將近一個時辰,連腳尖都沒有移動過一寸。
因為她知道窗外一直都有人在看著她。她也知道小侯爺已經進來了。
他神情仿佛有些不安,有些焦躁。他當然希望她能站起來迎接他,至少也該看他一眼,對他笑笑。她沒有。他圍著圓桌踱了兩個圈了,忽然揮了揮手。
八個垂手侍立的少女,立刻襝衽萬福,悄悄地退了出去。
小侯爺又踱了兩個圈子,才在她麵前停了下來,道:“你要我進來?”
纖纖輕輕的點了點頭。
小侯爺道:“我已經進來了。”
纖纖垂著頭,道:“請坐。”
小侯爺在對麵坐了下來,神情卻顯得更不安。他本是個很鎮定,很沉著的人,今天也不知為了什麼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雖然他也知道說話可以使人安定下來,卻偏偏不知道怎麼說。
他希望纖纖能開口說說話,纖纖又偏偏不說。
他端起茶,又放下,終於忍不住道:“你要我進來幹什麼?”
纖纖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剛才孫夫人告訴我,說你要我留下來。”
小侯爺點點頭。
纖纖道:“你要我留下來做什麼?”
小侯爺道:“孫大娘沒有對你說?”
纖纖道:“我要聽你自己告訴我。”
小侯爺的臉突然有些發紅,掩住嘴低低咳嗽。纖纖也沒有再問。她知道男人就和狗一樣,都不能逼得太緊的。她也知道什麼時候該收緊手裏的線,什麼時候該放鬆。
她的頭垂得更低:“你……你要我做你的妾?”
“……”
“你已有了夫人?”
“沒有。”
“但你還是要我做你的妾。”
“……”
“為什麼?”
“……”
他本就是個沉默的男人,何況這些話問的本就令人很難答複。
纖纖輕輕歎了口氣,道:“其實你就算不說,我也明白,像我這麼樣一個既沒有身份,又沒有來曆的女人,當然不能做侯門的媳婦。”
小侯爺看著自己緊緊握起的手,訥訥道:“可是我……”
纖纖打斷他的話,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你救過我,我更不會忘記,就算今生已無法報答,來世……”
她並沒有說完這句話,突然站起來,卸下了頭上的環絆,褪下了手上的鐲子,甚至連腳上那雙鑲著明珠的鞋子都脫了下來,一樣樣放在他麵前的桌上。
他吃驚的看著她,失聲道:“你……你這是做什麼?”
纖纖淡淡道:“這些東西我不敢收下來,也不能收下來……這套衣服我暫時穿回去,洗幹淨了之後,就會送回來。”她不再說別的,赤著腳就走了出去。
小侯爺突然跳起來,擋在門口,道:“你要走?”
纖纖點點頭。
小侯爺道:“你為什麼忽然要走?”
纖纖道:“我為什麼不能走?”
她沉著臉,冷冷道:“我雖然是個既沒有來曆,又沒有身份的女人,可是我並不賤,我情願嫁給一個馬夫做妻子,也不願做別人的妾。”
她說得斬釘截鐵,就像是忽然已變了一個人。小侯爺看著她,更吃驚。
他從來沒有想到這麼樣一個溫柔的女人,竟會忽然變得如此堅決,如此強硬。
纖纖板著臉道:“我的意思你想必已明白了,現在你能不能讓我走?”
小侯爺道:“不能。”
纖纖道:“你想怎麼樣?”
小侯爺目光閃動,道:“隻要你答應我,我立刻就先給你十萬兩金子……”
他的話還未說完,纖纖已一巴掌摑在他臉上。這也許正是他平生第一次挨別人的打,但他並沒有閃避。
纖纖咬著牙,目中已流下淚來,嗄聲道:“你以為你有金子就可以買得到所有的女人?……你去買吧,盡管去買一千個,一百個,但是你就算將天下所有的金子都堆起來,也休想能買得到我。”
她喘息著,擦幹了眼淚,大聲道:“放我走……你究竟放不放我走?”
小侯爺道:“不放。”
纖纖又揚起手,一掌摑了過去,隻可惜她的手已被捉住。小侯爺捉住她的手,凝視著她,眼睛裏非但沒有憤怒之色,反而充滿了溫柔的情意。
他凝視著她,柔聲道:“本來我也許會讓你走的,但現在卻絕不會讓你走了,因為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個多麼難得的女人,我若讓你走了,一定會後悔終生。”
纖纖眨著眼,道:“你……”
小侯爺道:“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惟一的妻子。”
纖纖似驚似喜,顫聲道:“可是我……我不配……”
小侯爺道:“你若還不配,世上就沒有別的女人配了。”
纖纖道:“但我的家世……”
小侯爺道:“管他什麼見鬼的家世,我娶的是妻子,不是家譜。”
纖纖看著他,美麗的眼睛裏又有兩行淚珠漸漸流下。現在她的流淚,已是歡喜的淚。她終於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女人對付男人的方法,據說有三百多種。她用的無疑是最正確的一種。
因為她懂得應該在什麼時候收緊手裏的線,也懂得應該在什麼時候放鬆。
燈燃。丁殘豔慢慢的走進來,燃起了桌上的燈,才轉過身來看著他們。
小雷沒有看她,似已永遠不願再看她一眼。丁丁躲在床角,又嚇得不停的在發抖。
丁殘豔慢慢的走過來,盯著她道:“你說我替他敷的藥叫鋤頭草?”
丁丁點點頭,嚇得已快哭了起來。
丁殘豔轉身麵對小雷道:“你相信?”
小雷拒絕回答,拒絕說話。
丁殘豔緩緩道:“她說的不錯,我的確不願讓你走,的確見過龍四,的確殺了那匹馬——這些事她都沒有說謊。”
小雷冷笑。
丁殘豔道:“可是鋤頭草……”她忽然撕開自己的衣襟,露出晶瑩如玉的雙肩,肩頭被她自己刺傷的地方,也用棉布包紮著。
她用力扯下了這塊棉布,擲在小雷麵前,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小雷用不著看,他已嗅到了那種奇特而濃烈的藥香。她自己傷口上,敷的竟也是鋤頭草。小雷怔住了。
丁殘豔忽然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丁丁,丁丁……我什麼地方錯待了你?你……你……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謊。”
丁丁流著淚,突然跳起來,嘶聲道:“不錯,我是在說謊,我要破壞你,讓你什麼都得不到,因為我恨你。”
丁殘豔道:“你恨我?”
丁丁道:“恨你,恨你,恨得要命,恨不得你快死,越快越好……”
她忽然以手掩麵,痛哭著奔了出去,大叫道:“我也不要再留在這鬼地方,天天受你的氣……我就算說謊,也是你教給我的……”
丁殘豔沒有去攔她,隻是癡癡的站在那裏,目中也流下淚來。小雷的臉色更蒼白。
他實在想不到事情會忽然變成這樣子,實在想不到那又天真,又善良的的小女孩,居然也會說謊。丁殘豔忽又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我不怪她,她這麼樣做,一定隻不過是為了要離開我,離開這地方……外麵的世界那麼大,有哪個女孩子不想出去看看呢?”
小雷忍不住道:“你真的不恨她?”
丁殘豔道:“她還是個孩子。”
小雷道:“她卻恨你!”
丁殘豔黯然道:“世上有很多事本來都是這樣子的,恨你的人,你未必恨他,愛你的人,你也未必愛他……”她聲音越說越低,終於聽不見了。
小雷沉默了很久,也不禁歎息了一聲道:“不錯,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他心裏忽然覺得很沉重,就像是壓著塊千斤重的石頭一樣。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總救了我。”
丁殘豔道:“我沒有救你。”
小雷道:“沒有?”
丁殘豔道:“救你的人,是你自己。”
小雷道:“我自己?”
丁殘豔道:“你自己若不想再活下去,根本就沒有人能救你。”
小雷道:“可是我……”
丁殘豔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現在你可以走了,若是走不動,最好爬出去。”
她先走了,沒有回頭。燈光越來越黯淡,風越來越冷,遠處的流水聲,聽來就仿佛少女的嗚咽。小雷躺下去,什麼都不願再想,隻是靜靜的等待著天明……
天明。陽光燦爛,穹蒼湛藍。晨風中傳來一陣陣花香,泉水的香氣,還有一陣陣煮熟了的飯香。小雷慢慢的下了床。
他的新傷和舊傷都在疼,疼得幾乎沒有人能忍受。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學會將痛苦當做一種享受,因為隻有肉體上的痛苦,才能減輕他心裏的創痛。
是誰在燒飯?是她?還是丁丁?他不知道這一夜她們是如何度過的,對她們說來,這一夜想必也長得很。
廚房就在後麵,並不遠。但對小雷說來,這點路也是艱苦而漫長的,幸好他的腿上還沒有傷。
他總算走到廚房的門口,冷汗已濕透了衣裳。
一個人背著門,站在大灶前,長裙曳地,一身白衣如雪。想不到她居然還會燒飯。
無論誰看到她站在血泊中的沉著和冷酷,絕不會想像到她也會站在廚房裏。
小雷手扶著牆,慢慢的走進去。她當然已聽到他的腳步聲,但卻沒有回頭。她是不是也已拒絕跟他說話。
小雷沉默著,過了很久,忍不住問道:“丁丁呢?”
她沒有回答。
小雷道:“她還是個孩子,雖然做錯了事,但誰沒有做錯過事呢?你若肯原諒她,我……”
她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在跟什麼人說話?”
小雷道:“你。”
她忽然回過頭,看著小雷,道:“你認得我?我怎麼不認得你?”
小雷怔住。這少婦雖然也是一身白衣,頎長苗條,但卻是個很醜陋的女人,平凡而醜陋。
她一隻手扶著鍋,一隻手拿著鏟子,正在盛飯。她有兩隻手。
小雷長長吐出口氣,勉強笑道:“我好像也不認得你。”
白衣少婦道:“既然不認得我,來幹什麼?”
小雷道:“來找一個人。”
白衣少婦道:“找誰?”
小雷道:“找一個女人,一位十八九歲的小姑娘。”
白衣少婦冷冷的笑了笑道:“男人要找的,好像總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這你不說我也知道,可是,她姓什麼?”
小雷道:“好像姓丁。”
白衣少婦道:“我不姓丁。”
小雷道:“你……你怎麼會在這裏的。”
白衣少婦道:“這裏是我的家,我不在這裏在哪裏?”
小雷愕然道:“這是你的家?”
白衣少婦道:“是的。”
小雷道:“你一直住在這裏?”
自衣少婦道:“我現在住在這裏,現在這裏就是我的家。”
小雷道:“以前呢?”
白衣少婦淡淡道:“以前的事你又何必再問它?”
小雷不說話了。因為他覺得這少婦說的話實在很有道理,以前的事既然已過去,又何必再問?又何必再提起?
白衣少婦回過頭,盛了一大碗飯,忽又問道:“你餓不餓?”
小雷道:“餓。”
白衣少婦道:“餓就吃飯吧。”
小雷道:“謝謝。”
桌子上有炒蛋,蒸肉,還有剛剝好的新鮮萵苣,拌著麻油。小雷坐下來,很快就將一大碗飯吃得幹幹淨淨。
白衣少婦看著他,目中露出笑意,道:“看來你真餓了。”
小雷道:“所以我還想再來一碗。”
白衣少婦將自己麵前的一碗飯也推給他,道:“吃吧,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悠然接著道:“你總不至於想白吃我的飯吧。”
小雷好像覺得一口飯嗆在喉嚨裏。
白衣少婦道:“吃了人家的飯,就要替人家做事,這道理你總該明白的。”
小雷點點頭。
白衣少婦道:“我看你也是個有骨氣的男人,混吃混喝的事,你大概不會做的。”
小雷索性又將這碗飯吃了個幹淨,才放下筷子,問道:“你要我替你做什麼?”
白衣少婦反問道:“你會做什麼?”
小雷道:“我會做的事很多。”
白衣少婦道:“最拿手的一樣是什麼?”
小雷看著自己擺在桌上的一雙手,瞳孔似又在漸漸收縮。
白衣少婦凝視著他,緩緩道:“每個人都有一樣專長的,有些人的專長是琴棋書畫,有些人的專長是醫卜星相,也有些人的專長是殺人——你呢?”
小雷又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的專長是挨刀。”
白衣少婦道:“挨刀?挨刀也算是專長?”
小雷淡淡道:“不到十天,我已挨了七八刀,至少經驗已很豐富。”
白衣少婦道:“挨刀又有什麼用?”
小雷道:“有用。”
白衣少婦道:“你說有什麼用?”
小雷道:“我吃了你的飯,你不妨來砍我一刀,這筆賬就算清了。”
白衣少婦笑了,道:“我為什麼要砍你一刀?對我有什麼好處?”
小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白衣少婦眼珠子轉了轉,道:“你挨了七八刀,居然還沒有死,倒也真是本事。”
小雷道:“本來就是。”
白衣少婦道:“會挨刀的人,想必也會殺人的。”
小雷道:“哦!”
白衣少婦忽然一拍手道:“好,你就替我殺兩個人吧,我們這筆債就算清了。”
她說得倒真輕鬆,就好像人家欠了她一個雞蛋,她叫別人還兩個鴨蛋一樣。
小雷也笑了,道:“我吃了你兩碗飯,你就叫我去替你殺兩個人?”
白衣少婦道:“不錯。”
小雷道:“這兩碗飯的價錢未免太貴了吧。”
白衣少婦道:“不貴。”
小雷道:“不貴?”
白衣少婦道:“我這兩碗飯很特別,平常人是吃不到的。”
小雷道:“有什麼特別?”
白衣少婦道:“因為飯裏有些很特別的東西。”
小雷道:“有什麼?”
白衣少婦道:“毒藥。”
她看著小雷,好像希望看到小雷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但小雷卻連眼角都沒有跳。
白衣少婦皺了皺眉道:“你不相信?”
小雷淡淡道:“那兩碗飯我既然已吃了下去,現在相不相信都無所謂了。”
白衣少婦道:“無所謂?你知不知道吃了毒藥的人,是會死的。”
小雷道:“知道。”
白衣少婦道:“你想死?”
小雷道:“不想。”
白衣少婦鬆了口氣道:“那麼你就替我殺兩個人吧,反正那兩個人你又不認得,而且,隻兩個人,也不算多。”
小雷道:“的確不多。”
白衣少婦道:“等他們一來,你就可以下手殺他們。”
小雷道:“不殺。”
白衣少婦變色道:“不殺?為什麼不殺?”
小雷道:“不殺就是不殺,也沒有為什麼。”
白衣少婦道:“你知道我要你殺的人是誰?”
小雷道:“就因不知道,所以不能殺。”
白衣少婦道:“你想不想知道?”
小雷道:“不想,也不必。”
白衣少婦狠狠道:“你若不殺他們,你自己就得死。”
小雷忽然不說話了,慢慢的站起來,就往外走。
白衣少婦道:“你到哪裏去?”
小雷道:“去等死。”
白衣少婦道:“你寧死也不答應?”
小雷卻連理都懶得再理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衣少婦咬著牙,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究竟是個人?還是頭騾子?”
隻聽小雷的聲音從外麵傳進來,隻說了兩個字:“騾子。”
小雷躺在床上,自己覺得自己很可笑。九幽一窩蜂來尋仇時,那一戰死人無數,血流遍地。他沒有死。血雨門下的劊子手用刀架住了他的咽喉,刀鋒已割入肉裏,他沒有死。
五殿閻羅無一不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而且個個心狠手辣,那一劍明明從他身上對穿而過。他也沒有死。現在他糊裏糊塗的吃了人家兩碗白米飯,居然就要糊裏糊塗的死了。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他本來當然可以出手製住那白衣少婦,逼她拿出解藥來。
他沒有這麼做,倒並不是因為他怕自己氣力未複,不是她的敵手——一個人既然要死了,還怕什麼?他沒有這麼樣做,隻不過因為他懶得去做而已。
那白衣少婦怎會到這裏來的?叫他去殺的是誰?她自己究竟是誰?
小雷也沒有問,懶得去問。現在他無論對什麼事,好像都已完全沒有興趣,完全不在乎。
這種現象的確很可怕。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也懶得去想。等死的滋味好像也不錯,至少就一了百了,無牽無掛。
外麵在“叮叮咚咚”的敲打著,也不知在敲什麼?過了很久,聲音才停止。
然後門外就有人進來了。兩個青衣壯漢,抬著個薄木板釘成的棺材走進來,擺在他的床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