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梅吳娘頭次坐花轎的指望落空了。聽說梅大榕連船都沒下就返回金山城,十六歲的她以為畫匠把自己畫走了樣,人家給畫中人嚇回去了。吳家人誠惶誠恐,收下梅家又一份厚禮,更是不敢打聽緣由。直到梅吳娘終於坐上花轎,入了洞房,才從新郎梅大榕口中得知緣由。新郎把三次原途返回金山從而把梅吳娘從十六歲耽誤到二十六歲當成畢生最大功業講給她聽。梅吳娘這才明白娘家人何故源源不斷收到婆家厚禮的原因。梅大榕第四次登上回國返鄉娶新娘的汽船,便用刀割開手指,喝了一碗血酒,對大洋盟誓,假如再賭,大洋對他千萬別客氣,讓千般海獸萬種魚蝦零食了他。航程過半時他的手指刀傷痊愈,突然撿到一塊光洋。他允許自己隻把這塊光洋玩出去。一塊光洋玩成十幾塊光洋。他沒想到那十幾塊錢出奇地經輸,輸出去又贏回來,遠遠看到家鄉山影時總算全輸光了,可是輪船將拋錨的一刻他又大贏幾注,十幾塊錢變成了一百多塊錢。他一登陸趕緊把從小新娘等成老新娘的吳姓姑娘迎娶到梅家。
洞房花燭夜,等到了二十六歲的梅吳娘聽到的就是新郎的這樁豐功偉業。梅大榕於是被鄉裏鄉親當成了王。背朝天麵朝地做苦力掙來的房屋田畝算什麼?了不得的人都是一眨眼掉進錢堆的。這一種財叫橫財,是命給的,什麼比命厲害?梅吳娘在洞房裏那一刻就知道新郎會怎麼收場。新郎在家閑了幾年,看著自家的樓起來,看著桑林一片片擴大,綠了又枯,枯了又綠,看著桑蠶漸漸肥了,做出繭子,變成蛾子,輪回往返再而三,同時也看著梅吳娘生下一個囡又生下一個囡再生下一個囡,看得他日日哈欠連天,懊惱自己一筒煙工夫得來的錢怎麼去得如此艱難滯慢,還想不通在船上錢來時那樣石破天驚,而錢去時竟跟億萬眾生毫無二致:戰戰兢兢無聲無色。他早聽說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叫媽閣,擺著千百張賭桌;充滿三更窮,五更富,清早開門進當鋪的豪傑。可惜媽閣給另一族番邦占去好多年,反而不讓他梅大榕這個本邦人隨便進去。就在媽閣海關外麵,梅大榕找到一個賭檔。那一夜錢去得一瀉千裏。第二天他回到家便打點行李,趕下一班船過海返金山城。梅吳娘問:不是說再也不去做白鬼佬的驢子拉鐵軌了嗎?他懶得回答,背上行李出村了。前腳他上船,後腳來了收樓收桑田的人。梅吳娘背一個囡抱一個囡身後還跟一個囡,半張著嘴看人家內外丈量,一麵跟按了梅大榕指印的契約核對。
幸虧那年繭子漲價,也幸虧梅吳娘一個人勞作慣了從不指望橫財偏財,把賣繭的錢拿出來,買回五十棵桑樹。第二年、第三年蠶繭價錢更好,梅吳娘不再賣繭,而在鎮上賃下一間繅絲坊,自產的繭子自家繅成絲,所以梅大榕再次兩手空空回來往她肚裏填孩子時,她已經開了三間繅絲坊,二人之下,百人之上;二人,是她的公婆。梅大榕看見女人的肚子又大起來,囑咐她一定要生個男仔,便扭回頭去金山城了。
梅大榕在四十五歲上帶著他的一百一十一塊美元從金山搭船返鄉。那一百一十一塊錢是他的一隻耳朵換的。修築加拿大通美國的鐵路時,他跟幾個華人苦力一塊埋炸藥炸石頭,一塊飛石削掉了他的左耳。老板從保險公司為他要來一百一十一塊錢。上了返鄉的汽船後,這筆耳朵錢讓他乍富又窮、窮了又富,三更做乞丐、五更做老財,橫渡太平洋的航程幾千海裏,他經曆了幾十種人生與幾十種家境,最終還是跟娘胎裏出來一樣幹淨,身上估衣店估來的裏外衣服都輸給了別人。他說:我姓梅的不會賴的,下船之前一定把衣服扒給你。梅大榕說話算話,投海前把那至少比他身量大三個尺碼的黑色洋服和汗衫底褲全扒下來,一一搭在了甲板上。
因此梅家五代之後的女性傳人梅曉鷗看見媽閣海灘上時而打撈起一個前豪傑時,就會覺得鹹水泡發的豪傑們長得都一個樣,都是她阿祖梅大榕的模樣。
假如梅大榕的遺腹子不是讓梅家老人及時營救的話,就不會在二〇〇八年十月三號這天存在著一個玉樹臨風的梅曉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