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車在縣醫院門口停下,曉鷗付了賬,拎起行李下車。司機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她明顯不正常,明顯地發生著一個悲劇故事。拉斯維加斯天天發生大故事,每個故事都有犧牲品,司機管不過來,跟她再見了。

曉鷗費了不少勁才讓急診室的護士明白她要幹什麼。護士告訴她人工流產不是急診,要跟婦產科預約。曉鷗轉過身,正要離開血腥味濃重的急診室,卻倒在地上。這兩天她的胃入不敷出,沒有可消化吸收的,隻能消化她的內存。剛才拒絕她的護士跑過來,把她抱住。從非急診到急診其實蠻容易。她的血壓降到垂危限度,她的心跳也很衰弱。

那個急救她的護士一句話沒問完曉鷗已淚水滂沱。她那四十多歲的很厚很暖和的一雙手,一觸到曉鷗的身體就不是陌生的,護士撫摩著她的肩胛,才幾天就瘦骨嶙峋的曉鷗成了真正的犧牲品。曉鷗眼淚怎麼也止不住。護士叫她孩子:孩子你太不快樂了!曾經梅吳娘一定也這樣不快樂過,不快樂得能去殺人。五代人之後,梅曉鷗一樣殺死自己的孩子。世上還有比殺自己的孩子更絕望的女人嗎?

預約的日期是第二天下午。這個貧民醫院不願意任何人占據床位太久。趕緊給這個來曆可疑的中國女人流產,好讓她把床位騰出來,多讓她占一天床位醫院就多蝕本近千元。

就在她躺在急診室接受體液補給,等待血壓慢慢往上爬的時候,一個男人來了,就在一層布簾那一麵。她連盧晉桐的體溫都能辨識出來。學了幾年計算機,英文還不夠他打聽他女人的死活。

曉鷗在那一刹那發覺自己心裏潛伏的期望:她是期望盧晉桐像此刻這樣突然出現的。她在護士懷裏痛哭是因為她自己斷送了期望。原來她遠不如梅吳娘有種;她要殺死自己腹內的孩子隻是做個姿態,站在海邊不往水裏跳而咋呼“誰敢攔著”的姿態。她拿這個姿態不單給盧晉桐看,給世界看,也給自己看。養孩子是殺手鐧,殺孩子也是殺手鐧。盧晉桐跟他老婆沒有兒子,他要兒子要瘋了。自從曉鷗確定懷孕,他常常摸著她的小腹,幸福得弱智,對著那裏“兒子、兒子”地語無倫次。

隔著一層簾子曉鷗聽護士和大夫低聲討論:這中國小子一定是剛來的那個中國女孩的男人,中國女孩躲的就是這狗東西。護士決定絕不讓他找到可憐的中國女孩,他跟她的關係一看就罪惡,已經把她犧牲得沒了血壓,隻剩下喘氣和流淚了,隻剩一張皮一副骨架了,可憐的東西,讓我們救救她!美國人的愛好之一就是救人,護士和大夫的專業和業餘愛好都是救人。

盧晉桐被他們趕出了急診室。曉鷗此刻又哭起來,她哭自己不識好歹,浪費護士的好心,躺在這裏開始怨恨,怨美國式救援太強勢,使她不好意思衝出簾子跟盧晉桐破鏡重圓。盧晉桐鬥不過美國人民,弱小地退出去了。美國人民簡單的善良和熱忱不允許藕斷絲連、愛恨不清;這是個非黑即白的民族。護士此刻撩開布簾子,一個拯救者的使命完成得很好,使她這一天內容充實。她抱住曉鷗,千篇一律地說著此類場合中都會說的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大哭起來。挽救和被救怎麼這麼擰巴?拯救者怎麼這麼不想懂被救者?被救者怎麼才能讓拯救者懂得中國就是發明藕斷絲連這個成語的地方?

原來盧晉桐沒有離開。他就等在急診室門口。曉鷗我不信你一生一世不出來。一聽見曉鷗的哭聲,他聽見號角了,立刻向布簾子後麵衝鋒。進了簾子,他跟曉鷗比著哭。曉鷗你不能殺了我兒子啊!曉鷗你必須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啊……整個急診室成了通俗劇舞台,連剛從槍戰裏被拖下來的嫌疑犯都自愧不如,還是人家中國人的戲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