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上手贏了四千,接下去又贏了一萬二千。居然他也懂得闖三關。一定是盧晉桐給他啟的蒙。然後他輸了兩三次,再接下去又贏了五六注。下注的膽子越來越大,眼都不眨,不愧盧晉桐的栽培,現在是盧的好門徒。她看兒子癡迷得兩眼發直,簡直就是盧晉桐還魂了。子夜時分,兒子輸了又贏,台麵上還剩三萬多。再看看這個人吧,曉鷗更不想認他了:青春痘被汗淹紅了,背頭也紛亂了,西裝被擱在膝蓋上,敞開的襯衫領口露出他吃方便麵養出的細瘦身子,還差大段的發育他才能算個男子漢。他把三萬塊一把押上去,曉鷗此刻已經走到他背後,他的同學發現了,都嚇得一動不動,也不敢提醒他。專注和忘我使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那一堆籌碼上,荷倌做手勢問諸位賭客是否還要加注或減注,曉鷗又向前跨一步,同時伸出手,把兒子麵前留下的幾千幾百碎碼子都推上去。兒子吃驚地回過頭,認出為他加碼的手屬於母親,一個翻滾從椅子上站起。
“都押上啊。看你今晚手氣挺旺,還不多贏點兒?坐好。”
兒子乖乖地坐回去。完全聽不出曉鷗是毀他還是幫他,也看不出她對他玩這種罪惡遊戲的態度。荷倌再次比畫,還有人要改變現在押的注沒有。兒子搖搖頭。他這才發現同學們一個個都溜走了。兒子指揮家一樣一抬手指,荷倌開了牌。曉鷗渾身發抖,因為從哪個方麵看,兒子都不是新手。她在兒子旁邊坐下來,問他哪來的賭資。兒子不做聲。又問,兒子小聲地甩了一句,反正不是她的錢。她的確沒有發現自己的錢出過差錯。是盧晉桐給他的錢,盧在臨死前留給他一筆不大的遺產,而他向母親瞞下來了。老子曾經差點輸掉了褲子,曉鷗的出走使他稍有醒悟,沒輸完的,現在由他兒子替他輸完。一定的。
揭開的牌顯示兒子贏了,一下成了七萬元。曉鷗一把將所有籌碼掃入自己張開的皮包,向兌換處的櫃台走去。沒想到老史為她設計為她量身定做的皮包當此用途這麼適用。兒子緊跟在母親後麵,嘴裏“唉”了兩聲。
籌碼被櫃台兌換時,曉鷗對櫃員聲明,她隻要一千麵值的港幣。兒子緊張了,往前湊了湊,似乎母親搶了他主角的鏡頭。兩人無聲地等待著,等幾摞鈔票擱在櫃台上,曉鷗和兒子同時伸手去抓的時候,兒子下意識地用肩膀撞了一下母親,好比足球將要進門之際,任何阻擋都要被撞開,被排除。
這一下居然把曉鷗撞開了。她不想認兒子,結果是讓兒子先不認她。兒子抓起所有鈔票,看著木呆呆的母親,刹那間知道錯了,把所有鈔票捧向曉鷗。
“媽,給你!”
他年輕的臉上出現了自豪,出現了終於能報效含辛茹苦的母親的自豪,還有就是一種還願的釋然。他忘了鈔票的來路,似乎他為母親爭了光,捧著的是為母親贏來的獎杯或勳章。曉鷗努力克製渾身的顫抖,接過鈔票,不敢看兒子一眼。這是報應。她以為幹上疊碼仔的行當是報複盧晉桐,是替梅吳娘報複梅大榕,現在她自己得到報應了。
她走出賊船賭場的大門,走進罪惡的媽閣。早春的媽閣感覺那麼不潔,風是黏的,就像萬人過手的鈔票摸上去那種黏糊糊的感覺。
開車回家的一路,她沒有說話,兒子跟她搭了幾句腔她都沒有回答,因此兒子隻有自顧自哼著沒頭沒尾的流行歌。
一進家門她就拎著皮包進了主臥室,把鈔票放在床上,又去廚房拿了一盒火柴。兒子剛進自己的房間,被母親叫到主臥室的浴室裏。她讓兒子替她拆開捆紮鈔票的紙條,兒子滿心噩兆地順遂了她。拆開的一張張一千元放在她麵前。嚓的一聲,火柴燃著了。
“媽你要幹什麼?”
她的回答是將一張一千元港幣點燃,讓鈔票在手指間燒到最後一個邊角,用它點燃下一張一千元,再把前一張鈔票的殘根扔進馬桶。
“媽……”
兒子眼睜睜看著曉鷗變成了一個瘋婆子。他在母親用第二張鈔票的殘根去點燃第三張一千元時,上去拉住母親的胳膊。